第七章：荒野微光.心意初萌

破庙外的雨声渐渐稀疏，最终化作屋檐滴水的断续清音。潮湿的寒气从门缝、窗隙钻入，却被庙中央那堆倔强燃烧的篝火驱散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浸润后的清新，混合着柴火燃烧的焦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静谧。

霍成君是在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稳感中醒来的。没有冰冷的棺椁，没有追兵的呼喝，没有在噩梦中反复经历那杯毒酒穿喉的痛苦。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篝火跃动的橘黄色光芒，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身上盖着麒零那件半旧的外袍，而原本该穿着它的人，此刻正背对着她，蹲在火堆旁，用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边缘有些破损的小陶罐，专注地熬煮着什么。一股淡淡的、带着清苦气的草药香，混合着粟米本身的醇厚气息，在空气中缓缓萦绕。

他动作熟练地用一根削干净的树枝搅拌着陶罐里的粥，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紧，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洒脱不羁稍显不同的沉静与认真。霍成君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小小的、温暖的画面，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就在这时，另一侧墙角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齐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适应着庙内的光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火堆旁的麒零，又落到了已然醒来的霍成君身上。

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微妙地逡巡了一圈——麒零专注熬粥的背影，霍成君安静凝视的目光，以及……盖在霍成君身上那件属于麒零的外袍。齐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光芒。他这位兄弟，平日里对女子多是敬而远之，嫌麻烦，如今对这从皇陵里“捡”回来的前皇后，倒是照顾得格外细致入微。

“啧，真香啊！”齐云故意大声吸了吸鼻子，打破了庙内的宁静，也成功让麒零和霍成君同时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到火堆旁，探头看了看陶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粥，“还是阿零想得周到，这荒郊野岭的，能喝上口热乎粥，可比啃干饼子强多了。”

麒零被他吓了一跳，搅拌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只低声道：“醒了就帮忙看看外面情况，别咋咋呼呼的。”

齐云嘿嘿一笑，也不在意，走到庙门口，小心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张望。雨后的山林，一片葱翠欲滴，鸟鸣声清脆悦耳，远处山岚缭绕，仿佛世外桃源。“放心，鬼影子都没一个。那帮守陵的蠢货，现在估计正忙着捂盖子呢，哪有空漫山遍野地搜我们。”他语气轻松，但眼神里依旧保持着警惕。

他关好门，转身回来，目光再次落到霍成君身上，带着一种善意的、毫不掩饰的好奇：“霍……呃，霍姑娘，感觉好些了吗？昨晚睡得可还安稳？”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索性用了最寻常的叫法。

霍成君对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比昨日清晰了许多：“多谢挂心，好多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转向麒零。

恰在此时，麒零熄了火，用一块干净的布垫着，将滚烫的陶罐端了过来。他先递给了齐云一个眼神，示意他接着，然后才小心地捧到霍成君面前。“小心烫，”他低声叮嘱，“里面加了点安神补气的草药，味道可能有点苦，但对恢复力气有好处。”

他的动作自然而体贴，没有半分逾越，却也并非疏离的客套。霍成君伸出双手接过温热的陶罐，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顺着血脉一直流淌到了心底。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烂，草药的清苦之后，是粟米本身的回甘。这简陋的食物，远比她过去在宫中享用的任何珍馐都更让她觉得……真实，和温暖。

齐云一边捧着自己那份粥吹着气，一边看着这两人之间那种无声流淌的、近乎默契的氛围，忍不住又咧开了嘴。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麒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调侃道：“行啊，阿零，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么细心体贴的一面？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麒零耳根微微一热，瞪了齐云一眼，没好气地低声道：“吃你的粥，少废话。”

霍成君虽然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能看到齐云挤眉弄眼的表情和麒零略显窘迫的反应，她冰雪聪明，隐约猜到了几分，苍白的脸颊上也悄然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吃着粥。

一时间，破庙里只剩下三人喝粥的细微声响，以及柴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安宁。

是啊，暂时的安宁。霍成君心中明白，守陵校尉赵贲此刻或许是为了自保而按下消息，企图瞒天过海，以为刘询绝不会亲临一座废后的陵墓查验。这给了他们喘息之机。但只要她還活着，只要她还在大汉的疆土上，被发现就是迟早的事。刘询……那个她曾经倾心爱慕，如今却只剩下冰冷恨意与无尽失望的帝王，他一旦得知真相，会如何震怒？会布下怎样的天罗地网？

她不敢深想。至少此刻，在这间漏雨透风的破庙里，在这两个身份悬殊却救了她性命的男子身边，她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温暖。这温暖，如同这雨后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片刻的黑暗，让她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麒零身上，他正皱着眉，似乎在对齐云之前的调侃耿耿于怀。她的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了一抹极浅、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少了几分疏离和客套，多了几分真切的、仿佛落定尘埃般的温度。

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金色的光芒如同利剑般穿透破庙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明亮的光影，也将三人笼罩在一片暖意之中。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追兵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次露出獠牙。但在这亡命的旅程中，两颗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去、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心，却因为这一路的风雨同舟，因为这破庙里一碗热粥的暖意，和那无声流淌的微妙情愫，似乎靠近了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一步。

死去的霍皇后正在一层层剥落，那些属于宫廷的荣耀、算计与伤痛，仿佛也随着那场雨被冲刷淡去。而一个名为“成君”的女子，正在这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荒野上，尝试着挣脱过去的枷锁，重新学习呼吸，重新感受……活着的感觉，以及，那悄然萌动的、名为“心意”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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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