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棺中呼吸
墓道向下延伸,深邃而黑暗。两人点燃了特制的、光线微弱且烟气极小的“狐灯”,只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空气越来越寒冷,那股奇异的香料气味也越发浓郁,是冰片、麝香、柏木……还有几种难以分辨的、带着清冽药草气的味道,似乎是为了极力掩盖什么,又像是在拼命挽留什么。
主墓室并不宏大,但规制严谨,四壁有简陋的刻痕,描绘着象征祥瑞的云纹仙兽。中央,那具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在他们手中微弱灯火的照耀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一条蛰伏的黑色巨鱼,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核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开工!”齐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与麒零合力,将特制的铁钎卡入棺盖与棺身的缝隙。沉重的棺盖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被缓缓撬开一道缝隙。
更浓郁的、混合着名贵药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气味的寒流涌出。齐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灯光探入,小心翼翼地照亮了棺内。
一位身着玄黑赤绶皇后礼服的女子静静躺在锦绣堆中。容颜绝美,肤白胜雪,长发如墨,只是毫无血色,如同一位沉睡的玉雕美人,凝固在永恒的死亡里。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的梦境。
“啧啧,不愧是当过皇后的人,这气度……”齐云松了口气,兴奋取代了紧张,开始小心地探查棺内的随葬品,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尊重,并未肆意翻动,“看看这玉璧,这组玉佩……成色极好!看来是用了极好的防腐香料,尸身竟保存得如此完好,跟活人睡着了一般。”
麒零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女子的脸上。太“完好”了,完好得……有些不自然。那脸颊的线条,并非完全僵死的松弛,反而透着一种微弱的、内里的弹性;那失血的唇色,也并非死气的青灰,而是一种耗尽生机的苍白,如同被寒霜打过的花瓣。
一种荒谬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过他的脑海。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极轻、极缓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探向女子那如玉雕般的鼻翼之下。
动作在瞬间僵住。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针尖。
“哥……”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骇然,“她……有呼吸。”
“什么?!”齐云骇得手一抖,一块刚刚触碰到的高古玉珏差点滑落,“你胡说什么!宫中人亲眼看着她饮下毒酒,断气、入殓、下葬,流程严谨,你我昨日在山上也远远看到了送葬的队伍!怎么可能……”
麒零已经无暇解释,他猛地俯下身,几乎将整个耳朵贴在了女子冰冷的、绣着精致凤凰纹样的胸口。
咚……咚……咚……
微弱,缓慢,间隔长得让人心焦,但无比真实、坚韧的心跳声,隔着华美却冰冷的礼服,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如同微弱的鼓点,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也敲击着他的灵魂。
就在这时,仿佛是被他贴近的体温惊扰,女子那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被寒风惊动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抵御某种梦魇的侵袭,一声细若游丝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从她失血的唇间逸出,微弱得几乎被心跳声掩盖。
月光不知何时,透过他们潜入时巧妙利用的通风缝隙,恰好洒落一缕在她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眸,在薄薄的眼皮下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挣扎着要摆脱一场无尽深沉的黑夜。
她还活着!
在被赐毒酒、风光大葬之后,在这象征终极死亡的皇陵之中,她奇迹般地、顽强地活着!
麒零猛地直起身,与齐云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滔天的巨浪。震惊、恐惧、茫然、无措……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们。救她?这意味着他们将不再是盗墓贼,而是劫掠皇陵、窃取“已死”废后的钦犯,从此与整个大汉王朝为敌,天下之大,再无宁日。不救?难道就任由这个还有呼吸、有心跳的活人,在这棺椁中慢慢窒息,或在绝望中醒来,独自面对这恐怖的黑暗与死亡的最终降临?他们的良知,允许他们这样做吗?
“哐当——!”
墓室外,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似乎是守陵卫士的铜戈无意中碰到了石壁。
紧接着,隐约传来了巡夜卫士沉重的脚步声、甲胄叶片碰撞的铿锵之声,以及模糊的交谈声,正在由远及近。
“换岗的来了!”齐云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极致的急迫,“怎么办,阿零?!必须马上做决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千斤重压,挤压着他们的心脏和呼吸。
麒零猛地闭上眼睛,养父临终前枯槁的手握着他,那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嘱托,与眼前女子微弱呼吸、睫毛颤动的画面交替闪现。皇权的恐怖,亡命的未来,与一条鲜活生命在黑暗中无声消逝的重量,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再睁眼时,他眼中所有的犹豫、恐惧都已扫空,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如同古井寒冰般的决绝。
他迅速脱下自己那件半旧却干净的深色外袍,动作轻柔至极,小心地将棺中那具温软却冰凉的身体连同她皇后的身份、过往的荣耀与屈辱一起包裹起来,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却蕴含生机的绝世珍宝。
“哥,”他看向齐云,眼神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容置疑,“这墓,我们不盗了。我们盗一个活人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