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絮语
琴房的地板还留着上次争执时刮出的浅痕,沈清辞踩在上面,指尖划过琴键时总带着些微的滞涩。顾宴臣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毯上,背靠着墙,目光黏在他身上,像融化的蜂蜜,稠得化不开。
沈清辞停下弹奏,转头看他。顾宴臣立刻直起身,眼里的慵懒散去,换上一种近乎警惕的专注,仿佛他刚才弹出的某个错音是什么危险信号。
“我只是累了。”沈清辞拿起旁边的便签本,笔锋清隽,“不是生气。”
顾宴臣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挪过来,像只谨小慎微的大型犬,停在他脚边,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倒显得那双总是藏着偏执的眼睛柔和了许多。
沈清辞忽然觉得好笑,低头在便签本上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顾宴臣,是穿着白大褂也掩不住锋芒的人。第一次在音乐学院的医务室见面,他给自己处理被琴弦割伤的手指,动作利落得近乎冷漠,说“下次小心”时,语气里连半点温度都没有。
可现在,他会因为自己一个皱眉就僵住,会把便签本翻得卷了边,只为记住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
顾宴臣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像在确认什么。“人总是会变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清辞,我在变好,对不对?”
沈清辞没回答,只是拿起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指腹带着常年握手术刀的薄茧,却在碰到自己皮肤时,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沈清辞翻开他的掌心,那里还留着一道浅疤——是上次自己失控时,他伸手拦,被推倒在碎玻璃上划的。
“还疼吗?”沈清辞在便签本上写。
顾宴臣立刻摇头,反手握紧他的手,掌心滚烫:“早不疼了。清辞,只要你不生气,我什么都不怕。”
沈清辞抽回手,在便签本上写:“明天想回音乐学院看看。”
顾宴臣的眼神明显暗了一下,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应了声:“好。”
他知道沈清辞在想什么。那里有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医务室,有沈清辞曾经最爱的琴房,还有……沈清辞声带受损前,最后一次公开演出的音乐厅。
第二天去音乐学院的路上,顾宴臣开得很慢。路过校门口那家旧书店时,沈清辞让他停了车。
书店还是老样子,木架上堆着泛黄的乐谱,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沈清辞走到角落,抽出一本巴赫的赋格曲,指尖抚过封面,那里有个小小的牙印——是自己小时候不懂事,咬着玩的。
“还留着啊。”顾宴臣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点感慨。
沈清辞回头看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医务室,他给自己包扎完伤口,自己就是在这里买了本一模一样的乐谱,想谢谢他,却看到他被一群护士围着说笑,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自己就悄悄走了。
原来那么早就见过了。
顾宴臣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他:“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沈清辞愣住,转身看他。
“你抱着乐谱站在书店门口,太阳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顾宴臣的眼神很柔,像浸在温水里,“我想跟你说‘乐谱拿反了’,可你很快就走了。”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翻开那本乐谱,果然,第一页的角落里,印着个小小的、倒过来的音符。
原来他不是在自己声带受损后才开始“疯”的。或许更早,在自己抱着反了的乐谱站在阳光下时,在自己因为声带受损第一次闯进他的医务室、对着他发脾气时,他心里就已经埋下了偏执的种子。
走到曾经的琴房楼下,沈清辞仰头看。三楼靠窗的位置,窗帘还像当年一样,是浅蓝色的。他记得自己声带受损后,总坐在那里,看着楼下。有一次,雨下得很大,他看到顾宴臣站在楼下,浑身湿透,却一动不动,像尊石像,直到自己拉上窗帘,才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那天你为什么不走?”沈清辞在便签本上写。
顾宴臣的脸色白了白,声音有些发紧:“我怕你想不开。我想告诉你,就算不能说话了,你还有我。可我又怕……你不想见我。”
沈清辞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偏执,从来都不是突如其来的洪水,而是漫长的、无声的渗透。从书店门口那一眼,到雨里的沉默等待,再到后来的种种极端,不过是爱得太用力,最终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他转身,轻轻抱住顾宴臣。
顾宴臣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过了好几秒,才颤抖着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清辞……”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后怕和庆幸,“别再离开我了,求求你。”
沈清辞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敲打着自己早已沉寂的心湖。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两人身上,碎成一片温暖的光斑。远处传来学生们练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充满了生机。
沈清辞想,或许他们永远都无法回到正常的轨道了。顾宴臣的偏执,自己的沉默,像两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彼此的生命里。但此刻,抱着这个浑身颤抖、像个孩子一样害怕失去的男人,他突然觉得,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他拿出便签本,在上面写下:“顾宴臣,我们回家吧。”
顾宴臣猛地收紧手臂,把脸埋在他颈窝,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
“好,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