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渡,狐火照归人
云栖渡,狐火照归人
山坳里的雾是从白露那天开始浓的,像揉碎的棉絮浸了凉水,沉甸甸地压在黛色的山脊上。阿渡蹲在溪边洗药篓时,指尖刚碰到浸着凉意的溪水,水面就浮起一层细碎的冰碴——入秋的溪水温降得快,唯有她肩头那团狐火轻轻晃了晃,橘红色的暖光裹住她的手腕,冰碴瞬间消融,连带着溪水都泛起浅浅的暖意。这是她修了百年的灵火,通体澄澈无杂色,除了驱寒,最要紧的用处是“认路”,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也能被它烫出一道清晰的光路。
三年前坠崖的那个黄昏,她是在崖顶的桃树下醒过来的。身上的擦伤被用干净的麻布裹得整齐,伤口敷着清凉的草药,枕边压着一枚缠枝莲暖玉,玉身雕工细腻,缠枝莲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旁边叠着一张素笺,笺纸边缘沾着半片嫣红的桃花瓣,上面是一行清隽的字迹:“待你狐火能融冬溪冰,来云栖渡寻我。”
阿渡把暖玉揣进斜襟的布兜里,玉身贴着心口,温凉的触感熨帖着胸腔里的躁动。她对着溪水里的影子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鬓角别着一朵风干的小雏菊,是她今早采草药时顺手摘的。老艄公的竹船就泊在下游的滩涂边,船身是深褐色的老杉木,带着经年累月的水汽味,船篷上挂着串干艾草,叶片已经晒得发脆,风一吹,碎响裹着草木香漫过来,驱散了雾里的湿闷。
“姑娘是要往云栖渡去?”老艄公叼着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眼角的皱纹挤成了细密的沟壑,像是被岁月刻满了故事。他往船边的水里吐了口烟渣,水面泛起一圈涟漪,“那地方偏得紧,三面环山,一面靠水,雾裹三月才开一日晴,路又难走,姑娘孤身一人,去做什么?”
“寻个人。”阿渡踏上船板,脚步轻缓,船板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狐火的光落在船舷的青苔上,青绿色的苔藓被暖光映得发亮,湿意慢慢蒸发,留下浅浅的白痕,“他说在那里等我。”
老艄公叹口气,竹篙往泥里一撑,带着青苔的竹篙溅起几滴泥水,船就顺着水流往雾里漂。“云栖渡的规矩,活人去得带‘念想物’。”他的声音裹在雾里,像浸了水的棉线,闷闷的,“你这狐火是百年灵物,算一件,剩下的,得用贴身的东西抵,不然雾里的引路鬼不认。”
阿渡没犹豫,把暖玉从布兜里掏出来,轻轻放在船板的竹垫上。竹垫是用新劈的竹篾编的,还带着淡淡的竹香,暖玉放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船刚入雾,风就卷着水汽扑过来,带着山林里腐叶的气息,阿渡裹了裹身上的素色布衣,狐火又亮了些,把她周身的雾都逼退了半尺。“那渡里的人,都是等着‘认人’的。”老艄公的烟杆在船舷上磕了磕,烟灰落在水里,瞬间散开,“有人等三五年,有人等三五十年,还有人等了一辈子,到最后都没等来。姑娘你……”
“我等了三年,修了百年,够了。”阿渡指尖碰了碰肩头的狐火,暖光顺着指缝漫开,把雾烫出了一道浅痕,痕边的雾珠像碎钻一样,泛着晶莹的光,“他说会等我,就一定在。”
船行约莫半个时辰,雾忽然裂了道缝,像是被谁用剪刀剪开了一块幕布。前方的渡口浮在软绵的光里,黑石界碑矗立在水边,碑身粗糙,带着天然的纹路,“云栖渡”三个字是用松烟写的,墨色深沉,字缝里长着细弱的兰草,叶片嫩绿,沾着雾珠,像是刚被雨水洗过。碑下的石阶铺到水边,青灰色的石头被岁月和行人踩磨得泛着柔光,石阶缝隙里长着些细碎的青苔,湿漉漉的,透着生机。
“到了。”老艄公把暖玉递回来,烟杆又在船舷上磕了磕,“过了界碑别乱搭话,渡里的人不爱听闲言,只认‘要等的人’。日头落山前得离渡,不然雾会把路封死。”
阿渡踩着石阶上岸时,狐火忽然亮得晃眼,橘红色的光映在黑石界碑上,把兰草的影子拉得很长。界碑后的巷弄铺着青石板,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缝隙里偶尔能看见一两株冒头的野草。两侧是矮墙黛瓦的院子,墙头不高,爬着星星点点的紫牵牛,花瓣带着晨露的湿意,风一吹,花瓣落在她的发梢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巷子里很静,只有风穿过屋檐的“呜呜”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清脆悦耳,打破了寂静。
巷口的石墩上坐着个穿青衫的少年,青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卷着,露出细瘦的手腕。他正用草茎逗着只白蝶,白蝶翅膀上的花纹像绣上去的,在光里泛着彩光。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向阿渡肩头的狐火,挑了挑眉,眼里带着几分好奇:“百年灵火,纯度这么高,你是第一个带着这东西来的活人。”
“我找一个白衣公子。”阿渡把暖玉攥在掌心,指节微微泛白,暖玉的温凉让她稍微定了定神,“三年前,他说在这里等我。”
少年把草茎扔在地上,白蝶振着翅膀往雾里飞远了,翅膀扇动的声音很轻。“跟我来。”他站起身,个子不算高,身形单薄,“这渡里的院子都叫‘待归院’,每个等的人都有一间,按来的先后顺序排,你说的公子,该是西巷第三间。”
西巷的雾淡得像纱,阳光透过雾层洒下来,形成淡淡的光柱,照在青石板上,泛着柔和的光。第三间院子的门是竹编的,淡黄色的竹篾编得细密,上面还留着竹节的纹路。推开时“吱呀”一声,惊起了院角梨树上的几只麻雀,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落下几片刚抽芽的梨树叶,嫩绿色的,带着清新的草木香。院子里摆着张石桌,石桌表面光滑,带着自然的纹理,桌上的青瓷壶还温着,壶身泛着淡青色的光,旁边放着半盏没喝完的茶,茶盏边压着片刚落的梨花瓣,雪白的,带着浅浅的纹路。
“他刚走没多久。”少年指着石凳上的帕子,那帕子是淡粉色的,绣着半朵山茶,针脚细密,是阿渡最熟的样式,“这是你的?他一直放在石桌上,说等你来了,让你看看。”
阿渡愣了愣,伸手把帕子收进袖里——这是她坠崖时挂在乱枝上的,当时帕子被勾破了个小角,没想到会被他收着,还缝补好了,破角的地方多了一圈小小的蕾丝花边。她指尖刚碰到瓷壶的温意,院门口的风忽然卷着梨花瓣吹进来,一个穿白衣的公子站在光影里,白衣胜雪,衣袂飘飘,袖口绣着一朵小小的缠枝莲,和暖玉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他的眉目和三年前的记忆分毫不差,只是眼底多了些像雾一样的倦意,发丝被风吹得微微飘动,沾着一片小小的梨花瓣。
“你来了。”他开口时,声音像浸了温茶的软棉,温和动听,“我算着你这几日该到了,每天都来院子里等。”
阿渡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尖的暖玉烫得手心发慌:“你等了我三年?”
“对我来说,是三百个梨花开的清晨。”他走到石桌旁,给阿渡倒了杯茶,茶雾裹着浅淡的桂香漫开来,沁人心脾,“我本是这渡里的护渡人,百年前遭了山雨,山体滑坡,我被困在柴房里,是个绣山茶帕子的姑娘把我救了出来,还给我送了伤药和吃的。她说,若有来生能再遇见,要我在云栖渡等她——你坠崖时,我刚好路过,看见你袖里的帕子,就知道是你了。”
阿渡捧着茶杯的指尖暖起来,狐火的光裹住了石桌,把梨花瓣都染成了暖黄色,连茶雾都变得温柔。“那护渡人……能离开这里吗?”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期盼。
“能。”他指尖碰了碰她肩头的狐火,那团灵火忽然亮起来,裹住两人的手腕,暖流传遍全身,“护渡人的规矩,等的人带着‘念想物’来认,解了执念,就能卸了渡里的差事,恢复自由身。”
这时青衫少年扒着院门口的竹篱探进头,手里晃着个草编的小筐,筐里装着些山枣,红通通的,看着就甜:“阿渡姑娘,你这狐火能暖果子吗?这渡里的山枣总凉得硌牙,我想尝尝暖的。”
阿渡笑着点头,狐火的光裹住少年筐里的山枣,凉硬的果子瞬间暖得软和,还散发出淡淡的果香。少年抱着筐跑远时,声音裹在风里:“下次来带点糖!这渡里的茶没甜味,山枣暖了也不够甜!”
走出院子时,阿渡回头看了眼“待归院”的竹门,竹门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雾正慢慢散成浅白的光,远处的山坳里透出了日头的暖黄,把云层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她攥紧暖玉,跟着白衣公子往界碑走,老艄公的船还泊在滩涂边,艾草串在风里晃着细碎的响,滩涂边的水草随风摆动,带着湿意。
“以后还能来吗?”阿渡问,目光落在界碑上的兰草上,兰草在光里显得愈发鲜嫩。
白衣公子牵起她的手,指尖的温度裹着暖玉的温凉,很是舒服:“当然,等明年梨花再开,我们来给少年送糖,再看看这云栖渡的雾。”
两人沿着溪岸往山外走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半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落在溪水里,跟着水流晃动。溪水里的云影碎成银鳞,闪着波光,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摆着尾巴,激起小小的涟漪。阿渡踩着浅草往前走,草叶上还沾着晨露,打湿了她的裙摆,凉丝丝的。忽然看见岸边蹲着个穿蓝布衫的婆婆,蓝布衫是粗布做的,带着质朴的纹路,她正把刚摘的野菊放进竹篮里,竹篮的沿上缠着半尺红绳,红绳有些褪色,却很干净。野菊开得正盛,黄色的花瓣带着清新的香气,堆满了小半个竹篮。
“婆婆这菊是要做什么?”阿渡蹲下来,帮着捡落在草里的野菊,指尖碰到花瓣,软乎乎的。
婆婆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裹着笑意,像开了花一样:“做菊糕呀,我家小子爱吃甜的,每月十五都回来,我提前备好等着就行。这野菊清热,做糕也香。”
看着婆婆的背影拐进田埂,田埂两旁是绿油油的庄稼,长势喜人,婆婆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庄稼地里。阿渡忽然笑了:“原来‘等’不是只有云栖渡才有。”
“是呀。”白衣公子帮她拍掉裙角的草屑,草屑落在地上,被风卷走,“有人等在渡里,有人等在院里,有人等在田埂边,都是把日子熬成暖的。”
走到山坳口时,阿渡看见路边的桃树下摆着个竹筐,筐里是刚摘的山楂,红彤彤的,像小灯笼一样。筐边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辫子上系着粉色的丝带,正踮着脚够枝头上的红果,鞋尖沾着浅草的绿,裤腿卷着,露出细瘦的小腿。桃树的枝干不算粗,枝头上挂满了山楂,压得枝条微微弯曲。
“我帮你摘。”阿渡走过去,狐火的光裹住枝头的山楂,熟透的红果“哗啦啦”落进筐里,砸出细碎的响,带着果实的饱满。
小姑娘抱着筐笑出了梨涡,羊角辫晃得轻快:“谢谢姐姐!我摘山楂给奶奶煮糖水,奶奶在家等我呢!奶奶牙不好,煮软了她才吃得动。”
看着小姑娘跑远的背影,她的小短腿迈得飞快,竹筐在臂弯里晃悠,山楂的香气一路飘散。阿渡摸了摸肩头的狐火——这团火原来不止能认路,还能暖一暖旁人的“等”,让这份期盼多了几分温度。
日头偏西时,两人走到了镇口的石桥上。石桥是青石板铺的,桥栏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却更显古朴。桥边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遮出大片阴凉,树下摆着个糖画摊子,摊主是个穿灰布衫的老爷子,灰布衫洗得干净,袖口缝着补丁。他正用糖稀画着兔子,铜勺里的糖稀泛着琥珀色的光,顺着勺子边缘缓缓流下,在石板上勾勒出兔子的轮廓,糖香裹着暖意在风里漫开,甜得诱人。
“来两串糖画?”白衣公子指着摊子上的糖兔,糖兔已经画好,插在旁边的草把上,晶莹剔透,“你小时候,是不是也爱吃这个?”
阿渡点头时,老爷子已经把糖兔递了过来,竹签上的糖兔沾着细碎的芝麻,香气更浓了。“小伙子眼光好,这姑娘看着面善,是刚从外头回来?”老爷子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很是慈祥。
“是呀,刚寻着人,这就回家了。”白衣公子付了钱,把糖兔塞进阿渡手里,指尖碰着她的掌心,暖得像晒透的棉絮,带着安心的温度。
阿渡咬了口糖兔,甜意漫开时,顺着喉咙往下淌,暖了整个胸腔。她看见桥那头走来个穿青布衫的青年,手里提着个布包,布包上绣着半朵山茶,和她帕子上的花纹很像。而镇口的石阶上,站着个穿碎花衫的姑娘,碎花衫颜色鲜艳,裙摆摆动时像开了一朵花。看见青年时,她笑着挥了挥手,发梢的蝴蝶结晃得温柔,眼里满是欢喜。
“那是在等他呢。”阿渡指着姑娘的方向,糖香裹着她的声音,软软的。
白衣公子牵紧她的手,指尖扣着她的指缝,力道适中:“我们也该‘到家’了。”
他说的“家”,是镇东头的一间小院,院门口种着棵刚抽枝的小梨树,树枝上冒出嫩绿的新芽,充满生机。窗棂上挂着串新晒的艾草,艾草的颜色是深绿色的,香裹着阳光的暖,清新好闻。推开门时,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刚温好的茶,茶壶是粗陶做的,带着质朴的质感,旁边放着半碟炒得香酥的花生,花生壳里裹着浅红的仁,香气扑鼻。院子角落里种着几株桂花,枝头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带着淡淡的甜香。
“这是……”阿渡有些愣,指尖碰着石桌的温意,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我每月都来打扫,想着你来了就能住。”白衣公子给她倒了杯茶,茶雾里裹着桂花香,“院子不大,但样样都齐。以后这里就是家了,不用再四处奔波。”
阿渡捧着茶杯坐在石凳上,梨树叶的影子落在她手背上,像细碎的光斑,随着风轻轻晃动。肩头的狐火轻轻晃着,橘红色的暖光裹住了整间院子,连风里的桂香都变得软和。她忽然想起云栖渡的雾,想起待归院的茶,想起老艄公的船,想起巷口的紫牵牛,想起石桌上的梨花瓣——原来所有的“等”,到最后都会变成“在这儿呢”的安稳,像这杯温茶,不烫不凉,刚好暖人心。
傍晚的风裹着桂花香吹进院子时,阿渡靠在白衣公子的肩头,看见天上的云慢慢铺成了暖黄色,像被夕阳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