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心宫显真形,文道跃新境
王守仁的意识沉了下去。
不是昏迷,也不是睡着,是像一块石头落进深井,穿过层层黑水,一直往下坠。耳边没有声音,身体没有知觉,只有眉心那颗蛇妖内丹还在发烫,像一根钉子把他往某个地方拽。
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空里。
头顶没有天,脚下没有地,四周漂浮着无数卷书册,像是被风吹散的纸页,缓缓旋转。每一页上都写着字,有的是他读过的《论语》,有的是他抄过的《孟子》,还有他自己写下的文章段落,一行行悬在空中,像星星一样亮。
这就是他的心宫。
他知道。
不用谁告诉他,他就是知道。这些书、这些字、这些念头,都是他活到三十二岁攒下来的东西。不是死记硬背,不是为了考科举,而是他真正信过、做过、痛过的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
脚踩的地方没有实体,可他感觉到了支撑。这地方认得他。
他伸出手,想去碰最近的一本书。封皮上写着《庄子》两个字,墨迹熟悉,是他年轻时临摹的手笔。
指尖刚碰到书角,那本书突然一颤。
接着,整片星群炸开了。
书页碎成粉末,文字化作黑风扑面而来。风里有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喊:
“你格竹七日,吐血三升,可曾格出个道理?”
“你婚礼当天不去洞房,独坐书斋,算什么男人?”
“你救那孩子,写下‘仁’字,可后来呢?书院地下三百童尸,额上也刻着‘文’字!”
王守仁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是心魔。
不是外来的妖,是藏在他自己心里的那些怀疑、那些不甘、那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问自己的话。
他没反驳。
直到黑风卷到眼前,几乎要把他撕开的时候,他才开口。
“我格竹,不是为了当圣人。”他说,“是为了试试这条路能不能走通。”
风顿了一下。
“我那天没进洞房,是因为我在想,如果礼教连一个孩子的‘仁’字都要毁,那这礼,还是不是为人服务的?”
又一阵风扑来,带着腥气。
“我建白鹿洞书院,不是为了名留青史。”他声音没变,“是为了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抬头写字。至于地下那些尸首……那是妖后干的,不是我。”
最后几个字落下,黑风忽然停了。
那些碎片般的文字在空中悬着,不再攻击,也不散去。
远处传来一声琴音。
很轻,但穿透了这片虚空。
王守仁听出来了,是《广陵散》的开头几句。七弦琴,弹得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勉强撑着。
他知道是谁。
她不在这里,可她的琴声来了。像一根线,把他快要飘散的神识拉住。
他闭上眼,重新站定。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说,“我没有知而不行,也没有行而不坚。我所知的每一句话,都用命去试过;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从心里出发。”
话音落,心宫震动。
两道光从虚空中升起。
左边是金色的大字——“知”。
右边是漆黑的大字——“行”。
两个字一开始离得很远,中间隔着空荡荡的黑暗。它们像是互相排斥,谁也不肯靠近。
王守仁看着它们,继续说:“我读圣贤书,是知。我流放路上救人,是行。我知道百姓苦,所以我行。我行了,我才真懂那些书里的意思。”
随着他说话,金色的“知”开始移动。
黑色的“行”也在动。
它们慢慢靠近,速度很慢,像两个人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向对方。
“我之所知,皆践于行。”
“我之所行,皆发于知。”
两个字终于碰到了一起。
没有爆炸,没有强光,只是静静地缠绕起来,转了个圈,变成一个阴阳相抱的符印,悬在心宫正中央。
那一刻,整个空间安静了。
所有的书页重新聚拢,不再是零散的星光,而是排成了列,筑成了墙。墙壁由文字堆叠而成,一笔一划都是他亲手写下的句子。屋顶是飞檐形状,由“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几个大字拼成。最上方挂着一块匾,四个字清晰可见——
文以载道。
心宫,成了。
它不再是个虚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精神殿堂,稳稳立在他的识海深处。
王守仁盘坐在符印下方,呼吸平稳。他知道,自己已经跨过了那道坎。以前他是用古人的道理去打妖,现在,他可以用自己的理去立世。
外面的琴声还在响。
但变了。
不再是《广陵散》,而是他写过的一篇短文,叫《守拙说》。那是他给张守拙写的序,讲一个渔家子怎么靠左手三笔写出惊天檄文的故事。
琴弦一个接一个地响,节奏越来越急。
突然,“铮”地一声。
一根弦断了。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王守仁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拼命。
她本不该在这时候弹琴。她不是战士,她是文人中的琴师,靠音律调和文气,护人心神。可现在,她一个人在外头,用琴声替他挡住外界的干扰,哪怕弦断指裂也不停。
第四根弦断了。
鲜血滴在琴面上,顺着木纹滑下。
那滴血穿过虚空,落在王守仁眉心,像一颗红痣轻轻贴上。
他的眼皮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心宫里,最后一块瓦片落了下来。
是用他小时候写的第一个字——“仁”——做成的。
瓦片归位,钟声响起。
不是真的钟,是心宫内部传来的震动,一下,两下,三下。
第一声,代表“知”。
第二声,代表“行”。
第三声,代表“合”。
三声过后,符印缓缓下沉,融入王守仁胸口。他整个人的气息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而是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涌动的力量。
桃木剑横在膝前,裂痕还在,但里面的紫光不再跳动,而是稳定地流转,像是有了生命。
村外山坡上,李清照的手指已经全破了。
她抱着琴坐在雪地里,面前摆着三具机关傀儡,是司徒墨早先给她防身用的。傀儡眼睛闪着红光,正挡着两只冰妖的进攻。
她的琴只剩下三根弦。
但她还在弹。
最后一个音符出口时,她咬破舌尖,把血喷在琴面上。
那一缕音波直冲云霄,钻进风里,顺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飞向村口石台上的身影。
王守仁的身体晃了一下。
不是醒,是反应。
他的右手抬起,轻轻按在桃木剑的裂口上。
指尖渗出血,顺着裂缝流进去。
紫光猛地亮了一瞬,随即沉了下去。
心宫稳固,文道已跃新境。
他还未睁眼。
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不再是单薄的人形。
而是一个披着长袍的背影,手里拿着一支笔,笔尖朝天,仿佛随时要写下天地新规。
李清照倒在雪地里。
琴弦全断。
她最后看到的,是东方天际泛起的一丝白光。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张守拙背着药箱冲上山坡时,只看见她仰面躺着,手还搭在断琴上。
他跪下来摸她的鼻息,松了口气。
抬头看向村子方向。
石台上那人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可他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