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坚守

康熙二十年的一个冬夜,浙东四明山深处的一座隐蔽书院里,炭火正旺。

黄宗羲披着旧棉袍,在摇曳的烛光下仔细校对着手中的书稿。这部《明夷待访录》他已反复修改了十余年,至今仍觉不够完善。

“先生,夜深了。”书童轻声提醒,往炭盆里添了几块新炭。

黄宗羲抬起头,花白的须发在烛光中泛着银光:“再校一页便歇息。”

窗外风雪呼啸,屋内却弥漫着墨香与坚定。这部书稿,记录着他毕生的思考,也承载着对未来的期盼。

突然,山下传来急促的犬吠声。书童脸色骤变:“先生,怕是官府的人又来了!”

黄宗羲不慌不忙地将书稿藏入墙壁的暗格,又取出一部《四书章句》摆在案头。刚收拾停当,院门就被敲响。

来的是一位县衙的师爷和几名差役。师爷对黄宗羲还算客气,拱手道:“黄先生,打扰了。奉上命,特来查看贵书院授业内容。”

黄宗羲淡然还礼:“寒舍简陋,不过教几个村童识字明理罢了。”

师爷在书院里转了一圈,翻看了案头的《四书章句》,又检查了学生们的课业,确实都是科举应试的内容。

“黄先生学问渊博,何不出山为朝廷效力?”师爷试探道。

黄宗羲微微一笑:“老朽年事已高,只愿在这山中终老。”

送走官府的人,书童愤愤道:“这些鹰犬,月月都来搜查,到底在找什么?”

“他们在找这个。”黄宗羲从暗格中取出《明夷待访录》,轻抚书稿,“也在找我们这些人骨子里的东西。”

......

与此同时,在江苏昆山的一处庄园里,顾炎武正在整理他的《日知录》。

这座庄园的主人是他的一位学生,为他提供了安静的著书环境。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世交,也不知道顾炎武正在编纂的另一部巨著——《天下郡国利病书》。

“先生,徐乾学大人来访。”管家通报。

顾炎武眉头微皱。徐乾学是他的外甥,如今在清廷官至刑部尚书。虽为亲戚,但道不同不相为谋。

“请他在花厅稍候。”

顾炎武将正在编写的书稿仔细收好,这才缓步走出书房。

花厅里,徐乾学身着清廷官服,脑后垂着长辫。见顾炎武出来,急忙起身行礼:“舅父安好。”

顾炎武微微颔首:“徐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徐乾学略显尴尬:“舅父何必如此生分。小甥此来,一是探望舅父,二是...皇上听说舅父正在编纂一部经世致用的巨著,特命小甥前来...”

“不必说了。”顾炎武打断他,“老朽山野之人,所著不过是些读书笔记,难登大雅之堂。”

徐乾学还要再劝,顾炎武已经端茶送客。

送走徐乾学后,顾炎武独坐书房,心中感慨。他何尝不知,若能借助朝廷之力,他的著作可以更快地传播。但他更清楚,一旦与清廷扯上关系,这些书稿就失去了真正的价值。

“宁人吾兄,”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今日乾学来,欲以利禄相诱。吾告之:'君子之学,死而后已'。诚哉斯言!”

......

文化的坚守,不仅在大儒们的书斋中,也在民间悄然进行。

在徽州的一个小山村里,每年正月都会举行一场特别的祭祀。

夜深人静时,村民们悄悄聚集在祠堂里。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村民依然穿着明代的服饰,行着明代的礼节。

主祭的是村里最年长的程老爷子。他取出一套保存完好的明代官服,郑重地穿戴整齐,然后率领村民向北方行礼。

“跪——拜——”司仪高喊,声音压抑而庄重。

村民们整齐跪拜,如同百年前他们的祖先在朝廷上朝拜皇帝一般。

礼成后,程老爷子对年轻人们说:“记住,我们穿的不是戏服,我们行的是古礼。这衣裳,这礼节,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只要还有人记得,华夏就不算亡。”

一个少年好奇地问:“太公,为什么我们只能在夜里偷偷行礼?”

程老爷子叹息:“因为现在的朝廷不许。但是你们要记住,真正的礼在人心,不在衣冠。我们今天夜里行礼,不是为了反抗谁,而是为了不忘记我们是谁。”

这样的秘密祭祀,在江南很多地方都存在。有的在深夜,有的在密室,有的甚至伪装成其他活动。形式各异,但心意相通。

......

在学术领域,文化的坚守以另一种形式展开。

浙江余姚的姜氏家族,世代藏书。明清鼎革之际,姜家将数万卷藏书分别藏在山中的多个洞穴里,这才躲过战火。

如今主持家业的姜希辙,每年都要组织族人偷偷晾晒这些藏书。这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一旦被发现,就是灭门之祸。

这日,姜希辙和几个子侄正在一处秘密山洞里翻晒书籍。

“伯父,这部《洪武实录》有些受潮了。”一个年轻人心痛地说。

姜希辙小心地接过书,轻轻翻开泛黄的书页:“这是孤本了。北京宫中的原本据说已毁于战火,南京的抄本也残缺不全。我们这一部,或许是世间最完整的了。”

“可是伯父,我们冒着性命危险保存这些书,值得吗?”

姜希辙正色道:“文脉一断,再续就难了。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文脉将断未断之时,为后世留一线生机。”

他指着满洞的藏书说:“这些书里,不仅有大明的历史,更有华夏几千年的智慧。只要书在,文明就在。”

正说着,洞外传来鸟鸣示警——这是放哨的人发出的信号。

众人急忙熄灭灯火,屏息静气。只听洞外传来官兵的吆喝声和马蹄声,渐行渐远。

危险过后,一个年轻人瘫坐在地,脸色苍白:“伯父,我...我害怕。”

姜希辙拍拍他的肩:“害怕是人之常情。但要记住,有些事,怕也要做。”

......

文化的坚守,更需要创新与发展。

在江西南丰,文学家许琰隐居乡里,以著书为业。他发现,单纯地保存旧籍还不够,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

许琰致力于研究音韵学,他发现明代通行的《洪武正韵》已经不能适应语言的发展变化。于是,他暗中开始编纂新的韵书。

这项工作极其艰难。他既要借鉴前人的成果,又要避免引起清廷的注意。更重要的是,他要在保持汉语纯洁性的同时,如实记录语言的实际变化。

“先生,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编韵书?”弟子不解。

许琰解释道:“音韵之学,关乎文化的根本。语音在变,若无人记录整理,久而久之,后人就读不懂前人的书,听不懂前人的话。文化就会出现断层。”

他停顿片刻,又说:“我们现在编的这部韵书,表面上是为了音韵,实际上是在为后世架设一座桥梁。让百年、千年之后的人,还能通过这部书,读懂我们今天的语言,理解我们今天的文化。”

许琰的韵书后来果然成为研究明清汉语演变的重要资料。而他这种在坚守中求发展的思路,也影响了很多学者。

......

康熙二十二年,黄宗羲病重。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将弟子们召到床前。

“我这一生,最欣慰的不是写了多少书,而是看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还在坚持。”黄宗羲气息微弱,但目光依然锐利,“文化的传承,不能只靠我们这些老人,最终要靠你们。”

弟子们跪地哭泣。

黄宗续续说:“记住,坚守不是守旧。我们要守的是精神,是气节,但学问要发展,思想要创新。若是只知道墨守成规,那就不是坚守,而是僵化了。”

他将《明夷待访录》的手稿交给最信任的弟子万斯同:“这部书,现在还不能刊行。待时机成熟,务必让它流传后世。”

万斯同郑重接过:“弟子发誓,人在书在!”

黄宗羲满意地点头,又对众人说:“我死后,不必立碑,不必张扬。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如同我安安静静地活。”

三日后,黄宗羲与世长辞。按照他的遗愿,葬礼极其简朴,但闻讯前来送葬的学者文人却络绎不绝。

人们都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但他所坚守的文化精神,已经在更多人心中生根发芽。

......

与此同时,在京城,清朝的统治已经稳固。康熙帝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试图以此举笼络汉族文人,整合文化资源。

很多前明遗民的后代,如徐乾学等人,都参与到这项工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被清廷的诚意打动;但更多的人,是抱着“以夏变夷”的幻想,希望能在清廷的框架内传承汉文化。

顾炎武得知这个消息后,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今上聪颖,欲借修书收士人之心。然文化之坚守,在精神不在形式,在民间不在庙堂。吾辈当继续在野之事业,勿为虚名所惑。”

他知道,真正的文化坚守,往往发生在权力视野之外,发生在平凡生活的点滴之中。可能是私塾先生教授的一个汉字,可能是老奶奶讲述的一个故事,也可能是村民秘密举行的一场祭祀。

这些看似微小的坚守,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从未熄灭。它们汇聚在一起,终将照亮文明前行的道路。

在那个文化遭遇空前危机的时代,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坚守者,用他们的智慧、勇气甚至生命,守护着华夏文明的火种,让它得以穿越黑暗,传承至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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