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孤帆

永历十五年初夏,赤道无风带。

一艘破损的福船在平静如镜的海面上缓缓漂流,帆篷千疮百孔,船身布满修补的痕迹。这是最后一支从云南撤离的明军残部,载着永历朝廷最后的希望。

甲板上,一个身着褪色绯袍的文官正举目远眺。他叫沈佺期,原任永历朝翰林院编修,如今是这支船队名义上的统领。

“沈大人,淡水只够三日之用了。”一个黝黑的汉子走上甲板,他是这支船队实际的首领,水师参将林泗。

沈佺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林将军,我们离爪哇还有多远?”

“若是顺风,半月可到。可是...”林泗望着死寂的海面,“在这无风带已经困了五天,再这样下去...”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这时,一个少年从船舱走出,恭敬地向沈佺期行礼:“先生,学生们都在等您讲课。”

少年名叫陈永华,年仅十六岁,却是这群人中少有的读书种子。他的父亲陈鼎在桂林殉国前,将他托付给沈佺期。

沈佺期点点头,随着少年走进船舱。狭小的舱室内,二十多个年轻学子盘膝而坐,见先生进来,齐齐躬身行礼。

“今日我们讲《论语·微子》。”沈佺期盘腿坐下,声音平静,“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朗朗书声在船舱中回荡,仿佛他们不是在漂泊无依的海上,而是在南京的国子监中。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船!有船!”瞭望台上的水手突然大喊。

众人急忙涌上甲板,只见远处一艘悬挂荷兰旗帜的武装商船正破浪而来。

“备战!”林泗大喝一声,水手们迅速各就各位。

沈佺期却按住林泗的手:“且慢,挂出白旗。”

“大人!”

“我们经不起一战了。”沈佺期沉声道,“况且,荷兰人与清虏也不是一路。”

果然,荷兰船靠近后并未开火,而是派出一艘小艇驶来。一个红发商人站在艇首,用生硬的闽南语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沈佺期整了整衣冠,用官话回道:“大明使臣,前往爪哇。”

那商人显然听不懂官话,但听到“大明”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改用荷语对身旁的翻译说了几句。

翻译高声问道:“大明已经亡了,你们是什么使臣?”

沈佺期昂首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虽暂遭不幸,法统犹在!”

经过翻译,那荷兰商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片刻后,他邀请沈佺期过船一叙。

在林泗的陪同下,沈佺期登上了荷兰商船。船长室里,商人自我介绍叫范·德·斯图尔,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务代表。

“你们真的是明朝的官员?”范·德·斯图尔通过翻译问道,“我听说中国的皇帝已经死了。”

沈佺期正色道:“天子殉社稷,然皇统未绝。今上有永历皇帝在缅甸,我等奉旨南下,联络海外忠义,以图恢复。”

范·德·斯图尔若有所思:“我们在巴达维亚的总督对中国的局势很感兴趣。也许...我们可以帮助你们。”

林泗警惕地问:“你们想要什么?”

“贸易,先生,贸易。”范·德·斯图尔笑道,“我们荷兰人只对贸易感兴趣。如果你们能建立一个友好的政权,这对东印度公司将是好事。”

沈佺期与林泗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知道,这是在利用夷人之力,但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

“我们可以合作,”沈佺期道,“但有一个条件:在我們的土地上,必须遵守大明的礼法。”

范·德·斯图尔耸耸肩:“只要不妨碍贸易,随你们的便。”

就这样,在荷兰船的引领下,这支明朝遗民的船队终于驶出了无风带,向着爪哇前进。

然而他们不知道,此时的东南亚,早已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西洋”。

......

在遥远的日本长崎,另一批明朝遗民正在为生存而挣扎。

长崎的唐人屋敷,一群穿着和服却依然保持着明代发式的中国人聚居于此。他们大多是郑芝龙旧部,在郑成功死后流亡至此。

这日,朱舜水正在屋中教导日本弟子安积觉研读《礼记》,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先生,不好了!”一个年轻弟子慌张跑来,“幕府又派人来查问我们的身份了。”

朱舜水镇定自若:“慌什么?去请他们进来。”

来的是一位幕府官员和几名武士。那官员对朱舜水还算客气,躬身道:“朱先生,奉幕府之命,再来确认各位的身份。”

朱舜水还礼:“大人请讲。”

“据报,你们中有人暗中与国姓爷的旧部联络,意图不轨。”

朱舜水淡然一笑:“老夫今年七十有三,每日不过教书育人,何来意图不轨?”

那官员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朱先生可知,清国的使节即将访日?”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朱舜水面不改色:“这与我们有何干系?”

“清使必会要求引渡各位。届时,幕府恐怕...”官员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官员走后,屋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先生,我们还是离开日本吧!”一个弟子急切地说。

朱舜水摇头:“天下虽大,何处是吾家?”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的中年人开口道:“或许...可以去暹罗。”

说话的人叫张斐,原是郑成功的部将。他接着说:“暹罗王对中国文化向来仰慕,且与清国素无往来。我们在那里,或可找到立足之地。”

朱舜水沉思良久,终于点头:“也罢,总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启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暹罗发生政变,亲华的纳莱王被软禁,新王采取排华政策。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晚,朱舜水独自站在海边,望着西方的落日,老泪纵横。

“皇上,老臣...尽力了...”

......

与此同时,在爪哇的巴达维亚,沈佺期等人也陷入了困境。

荷兰东印度公司确实给了他们暂时的庇护,但条件苛刻:他们必须改信基督教,且永远不得返回中国。

“岂有此理!”林泗怒不可遏,“我等宁死也不背弃祖宗!”

沈佺期却异常冷静:“林将军,还记得文天祥的《正气歌》吗?”

“记得。”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沈佺期缓缓吟道,“只要正气在胸,身在何处,信奉何教,都改变不了我们是华夏子孙的事实。”

林泗怔住了:“大人的意思是...”

“假意归顺,徐图后计。”沈佺期低声道,“我们要在这里扎下根来,把华夏文明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土地上。”

就这样,这群明朝遗民表面上接受了荷兰人的条件,在巴达维亚城外获得了一小块土地定居。

他们给这个地方取名“大明溪”,暗中依然保持着明代的生活方式,穿着汉服,过着传统节日,教导子孙读汉书、写汉字。

沈佺期更是创办了一所义学,不仅教育华人子弟,也向当地人传授儒家经典。渐渐地,连一些荷兰商人的孩子也来听课。

“沈先生,”一个荷兰男孩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为什么要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佺期慈祥地解释:“这就是说,你自己不愿意承受的事情,也不要强加给别人。”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看着这一幕,沈佺期心中涌起一丝希望。或许,华夏文明的火种,真的可以在这异域他乡传承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清廷的使节果然来到了巴达维亚,要求荷兰人引渡这些“前明余孽”。

危急关头,沈佺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们必须分开。”他对众人说,“一部分人继续留在这里,另一部分人...要继续向南。”

“向南?南边只有无尽的海洋和荒岛啊!”

“正是要去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岛。”沈佺期坚定地说,“在那里,我们可以真正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林泗立即表态:“我愿往!”

陈永华也站出来:“学生愿追随先生!”

最终,三分之一的人决定继续南下寻找新的家园。临别那晚,沈佺期将一面精心保存的明朝旗帜交给林泗。

“这面旗帜,是当年永历皇帝亲手所赐。如今交给你,望你在新的土地上,让大明旗帜继续飘扬。”

林泗跪地接过旗帜,泪流满面:“末将发誓,人在旗在!”

次日黎明,三艘改装过的帆船悄然驶出巴达维亚港,向着南方未知的海域前进。船头,林泗迎风而立,手中紧握那面日月旗。

站在码头上的沈佺期久久凝望,直到船影消失在晨雾中。

一个荷兰商人走到他身边,不解地问:“沈先生,为什么你们宁可去荒岛,也不愿回国过安稳的生活?”

沈佺期望着远方,轻声道:“戴先生,你可知道什么是故土?什么是文明?它们不是脚下的土地,而是心中的信念。只要我们还记得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华夏就永远不会亡。”

商人摇摇头,显然无法理解这种执着。

而此时在南下的船上,陈永华正在船头刻字。他用小刀在桅杆上工整地刻下一行字:

“永历十五年五月,明臣林泗、陈永华等一百二十七人南下寻新土,誓传承华夏文明于海外。”

海风拂过,带着咸涩的气息,也带着无限的希望。

这些海外孤帆,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在陌生的土地上。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回到故国,但他们将在异域生根发芽,将华夏文明的种子播撒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而在长崎的朱舜水,最终选择了留下。他继续在日本传授儒学,培养出了安积觉、栗山潜锋等一批杰出弟子。他临终前留下遗言:“吾一生事已毕,唯望后人勿忘华夏衣冠。”

这些漂泊海外的明遗民,用各自的方式,在世界的边缘守护着即将熄灭的文明火种。他们的故事,将成为后世永不磨灭的记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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