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启蒙
康熙二十五年的春天,四明山深处的竹海随风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历史的叹息。
黄宗羲的弟子万斯同,此刻正跪在先生墓前。墓碑简陋,只刻着“梨洲先生黄公之墓”几个字,却是万斯同亲手所刻。
“先生,”万斯同轻声禀告,“《明夷待访录》已经整理完毕,弟子已抄录三份,分藏于不同之处。”
山风呼啸,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万斯同回忆起先生临终前的嘱托:“这部书现在还不能问世,但要确保它流传下去。待天下有变,便是它重见天日之时。”
如今,五年过去了,万斯同始终在思考:先生所谓的“天下有变”,究竟是指什么?
他轻轻抚摸着墓碑,继续禀告:“顾宁人先生去年也已仙逝,他的《日知录》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已成稿。王而农先生仍在著书立说...”
万斯同的声音在山风中飘散。他知道,一个时代正在落幕,但思想的火种必须传承下去。
......
与此同时,在江苏昆山,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正在整理舅父的遗稿。
作为清廷的高官,徐乾学的处境十分微妙。他既想保全舅父的心血,又不能让这些“异端邪说”连累自己。
“老爷,这些书稿...要不要先藏起来?”管家担忧地问。
徐乾学沉吟良久,摇头道:“不,我要把它们献给皇上。”
管家大惊:“这...这会惹祸上身的!”
徐乾学苦笑道:“你不懂。皇上英明,知道这些书稿的价值。若是藏着掖着,反而会引来猜疑。不如光明正大地献上,或许还能为舅父的思想争得一席之地。”
果然,当徐乾学将顾炎武的《日知录》等著作呈给康熙时,这位年轻的皇帝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康熙反复品味着这句话,“有意思。传旨,将这些书交付武英殿刊刻。”
徐乾学跪地谢恩,心中却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舅父的思想得以流传的唯一途径,但也意味着这些思想将被纳入官方的框架中,失去原有的锋芒。
......
在思想的传承中,师承关系显得尤为重要。
万斯同牢记黄宗羲的教诲,在浙东一带秘密讲学。他的学生中,最出色的要数全祖望。
这日,全祖望正在研读黄宗羲的《明儒学案》,遇到不解之处,便向万斯同请教。
“先生,梨洲公在书中对阳明心学既有继承又有批判,这是为何?”
万斯同赞许地点头:“你能看出这一点,很好。梨洲公认为,阳明心学主张‘致良知’,固然可贵,但若过分强调心性,容易流于空谈。他主张经世致用,学问要能解决实际问题。”
全祖望若有所思:“所以梨洲公既肯定阳明心学的价值,又强调要结合实际?”
“正是。”万斯同道,“梨洲公常说:‘学贵有用,宁拙毋巧’。他晚年尤其重视史学,认为只有明白历史兴衰的规律,才能真正经世致用。”
全祖望深受启发,后来果然成为著名的史学家,续修了《宋元学案》,为黄宗羲的学术事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类似的师承关系在各地形成网络。顾炎武的学问由阎若璩等人继承发展,王夫之的思想通过唐甄等人传播。这些思想虽然不能公开宣扬,却在师友之间秘密流传,形成了一个地下的思想网络。
......
然而,思想的启蒙之路充满荆棘。
康熙四十年,戴名世的《南山集》案发。这部书中使用了南明年号,记载了明末清初的史实,触怒了清廷。
消息传到浙东时,万斯同正在病中。
“戴名世被处斩,牵连三百余人...”弟子哽咽着禀报。
万斯同闭上眼睛,久久不语。他知道,这是清廷对思想界的警告。
“把《明夷待访录》的副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万斯同虚弱地吩咐,“还有,告诉所有的学生,近期停止聚会,各自隐蔽。”
全祖望含泪道:“先生,我们就这样屈服了吗?”
“不是屈服,是保全。”万斯同道,“梨洲公的心血不能毁在我们手上。记住,思想的传承需要智慧,不是匹夫之勇。”
尽管如此,文字狱的阴影还是让思想界陷入了寒冬。许多学者焚毁书稿,停止著述,思想启蒙的进程被迫延缓。
......
但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终会发芽。
康熙五十年,全祖望终于完成了《宋元学案》的续修。这部巨著不仅继承了黄宗羲的学术事业,更在思想上有新的发展。
在书的序言中,全祖望写道:
“梨洲公作《明儒学案》,欲使学者知学问之脉络。仆续修《宋元学案》,亦为此意。学问之道,贵在求真,贵在致用。若徒守门户之见,或空谈性理,或拘泥训诂,皆非正道。”
这种兼容并蓄、求真务实的思想,正是黄宗羲学说的精髓。
全祖望将书稿藏于宁波天一阁,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问世的时候。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些思想会重见天日。
......
思想的启蒙不仅发生在学者之间,也以各种形式在民间悄悄进行。
在扬州,一位叫石涛的画家,用他的画笔表达着对故国的思念。他的山水画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和悲怆。
“世人只道我画的是山水,”石涛对弟子说,“殊不知我画的是心境,是历史。”
他的画作在文人雅士间流传,那种蕴含在笔墨之间的故国之思,无声地感染着每一个观赏者。
在南京,孔尚任的《桃花扇》虽然被禁,但手抄本却在暗中流传。这部以明末清初为背景的戏剧,通过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寄托了深沉的兴亡之叹。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些唱词在江南文人中口耳相传,成为集体记忆的载体。
......
乾隆年间,文字狱更加严酷,但思想的火种依然在顽强地燃烧。
全祖望的弟子们,虽然不敢公开宣扬黄宗羲的思想,却通过注释经典的方式,将启蒙思想融入其中。
他们注释《孟子》,强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们研究《周易》,探讨变通之理;他们考据《尚书》,追寻三代之治的理想。
这些看似纯粹的学术研究,实际上都包含着对现实的思考和对未来的期待。
乾隆三十八年,清政府编纂《四库全书》。这看似是文化盛事,实际上却是一场对典籍的大清洗。许多包含“异端”思想的著作被禁毁,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著作也遭到删改。
但令人欣慰的是,仍有一些有识之士,冒着生命危险,将未经删改的原本秘密保存下来。
宁波天一阁的主人范懋柱,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献书给四库馆的同时,暗中保留了多部禁书的原本,其中就包括全祖望的《宋元学案》。
“这些书现在不能问世,但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范懋柱对儿子说,“我们的责任,就是为后世保存这些火种。”
......
思想的启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从黄宗羲到万斯同,再到全祖望,思想的火炬在一代代学者手中传递。虽然他们生前未能看到自己的思想开花结果,但他们播下的种子,终将在后世发芽。
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提出的“天下为主,君为客”思想,对后世的民主启蒙产生了深远影响。
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王夫之的“理在气中”、“道在器中”,为后世的唯物主义思想开辟了道路。
这些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在历史的黑暗中摸索前行,用他们的智慧和勇气,为后世点亮了一盏盏明灯。他们的思想,如同黑暗中的星光,虽然微弱,却指引着方向。
全祖望晚年时,曾在一封信中写道:
“梨洲公尝言:‘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吾辈学问人,当有此气概。纵使今生不见用,亦当为万世开太平。”
这或许就是思想启蒙的真谛——不为一时之得失,但求万世之真理。
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这些思想家如同暗夜中的孤灯,虽然光芒微弱,却从未熄灭。他们的思想穿越时空,照亮了后来者的道路,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埋下了思想的种子。
而当这些种子在后世开花结果时,人们不会忘记,在最为黑暗的年代,曾有这样一群人,用他们的生命和智慧,守护着文明的火种,开启着思想启蒙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