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血泪
顺治二年的江南,梅雨时节来得格外早。
南京城外的栖霞山上,一座荒废的寺庙里,几个身影在昏黄的油灯下若隐若现。他们都是前明的士子,如今却已是无家可归的遗民。
“顾兄,听说钱牧斋...降了。”一个青衫文人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
被称作顾兄的中年文士缓缓抬头,正是名满江南的大儒顾炎武。他消瘦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刀。
“钱谦益...”顾炎武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咽下一口苦酒,“他本是东林领袖,文坛宗主,如今却...”
庙内一片沉寂,只有雨打芭蕉的声音。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众人顿时警觉,顾炎武示意大家噤声,自己悄然移至门后。
“顾先生,是我,归庄!”
顾炎武急忙开门,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踉跄而入。他是顾炎武的至交归庄,也是坚定的抗清志士。
“不好了!”归庄喘息未定,“清廷下了'征聘令',要征召前明有名望的士人出仕。顾先生,黄宗羲先生,还有诸位,都在征召之列!”
庙内顿时哗然。
“要我辈事虏?痴心妄想!”
“头可断,发不可剃,官不可做!”
“大不了以死明志!”
顾炎武却异常平静:“他们找得到我们吗?”
归庄苦笑:“已经在打听各位的下落了。听说,不愿应征者,以谋逆论处。”
雨声渐大,像是为这个多难的时代奏响挽歌。
......
与此同时,在浙江余姚的黄竹浦,黄宗羲正跪在父亲的坟前。
“父亲大人,”他低声诉说,“清虏又要征儿出仕了。儿记得甲申年,您得知北京陷落、崇祯皇帝殉国的消息后,三日不食而亡的悲痛。儿岂能辜负您的教诲,事奉仇敌?”
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名士,天启年间被魏忠贤迫害至死。国仇家恨,让黄宗羲对清朝有着刻骨的仇恨。
“太冲先生,”一个老仆匆匆赶来,“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正在打听您的下落。”
黄宗羲缓缓起身:“是时候了。”
他回到家中,妻子叶氏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几个子女默默站在一旁,最小的女儿才三岁,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去不知何日能归,”黄宗羲对妻子说,“你带着孩子回娘家暂避。”
叶氏坚定地摇头:“夫君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再说,清廷要的是你,不会为难我们妇孺。”
黄宗羲长叹一声,不再坚持。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当夜,黄家悄然离开生活了数十年的黄竹浦,开始了漂泊生涯。
......
类似的抉择,在各地遗民中不断上演。
在湖南衡山,王夫之隐居在船山脚下,以著书立说为志。当征聘令传到时,他闭门不出,在门上大书:“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在江苏昆山,归庄选择了更为激烈的方式——他自行刺去头发,出家为僧,号“圆照”,以示决不事清。
而在南京,曾经的复社领袖吴伟业,却陷入了深深的挣扎。
“骏公先生,清廷许您国子监祭酒之职,这是何等荣耀!”说客劝说道,“况且,出仕新朝,也可庇护江南文脉啊。”
吴伟业沉默不语。他想起自己年少成名,二十三岁中进士,曾是江南文坛的骄傲。如今不过四十出头,难道真要终老山林?
“让我...考虑考虑。”他最终说道。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顾炎武耳中。
......
太湖畔的一处渔村,顾炎武扮作渔夫,以打鱼为生。这日,他刚收网回岸,就见归庄急匆匆赶来。
“宁人兄,吴骏公...恐怕要动摇了!”
顾炎武手中的渔网砰然落地:“他...他怎能如此?”
“清廷许以高官厚禄,又是他曾经担任过的国子监祭酒之职,难免...”
顾炎武猛然打断:“不必说了!我这就去南京!”
归庄大惊:“你疯了?南京现在到处都是清军的耳目!”
“若是连吴骏公都降了,江南士林的气节就真的荡然无存了!”顾炎武语气坚定,“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劝他回头!”
三日后,顾炎武冒险潜入南京。此时的南京城,早已不是当年的陪都。满街都是剃发易服的百姓,巡逻的清军趾高气扬。秦淮河上,再也听不到笙歌笑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在一处隐秘的宅院,顾炎武终于见到了吴伟业。不过数月不见,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才子,如今已是两鬓斑白。
“宁人,你还活着!”吴伟业又惊又喜。
顾炎武却面无笑容:“骏公,我听说你要出仕清廷?”
吴伟业的表情顿时僵硬:“这个...还在考虑。”
“考虑?”顾炎武痛心疾首,“你忘了我们当年的誓言吗?'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可丢'!”
吴伟业低下头:“可是宁人,清廷已经坐稳了江山,反抗只是徒增伤亡。我们出仕,或许还能为百姓做点事,为华夏保留一点文脉...”
“胡说!”顾炎武厉声道,“你这是自欺欺人!试问,穿着满服,剃着发辫,如何传承华夏文脉?跪倒在异族脚下,如何保持士人气节?”
吴伟业无言以对。
顾炎武语气稍缓:“骏公,记得我们年轻时在复社,你写下'生平意气,许国知己'的句子吗?那时的吴骏公哪里去了?”
吴伟业眼中涌出泪水:“宁人,我不是你...你有骨气,有决断。我只是个文人,我只想平静地活着,写我的诗,做我的学问...”
“在这样的时代,平静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奢望!”顾炎武握住他的手,“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寻找真正的平静。”
吴伟业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摇头:“对不起,宁人...我...我做不到。”
顾炎武松开手,眼中满是失望:“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
康熙三年,顾炎武已经北游数年,足迹遍及山东、山西、河北等地。每到一处,他必考察地理,访问遗民,记录历史。
这日,他在山东章丘的大桑家庄,拜访另一位遗民张尔岐。
“顾先生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张尔岐虽隐居乡野,却依然保持着士人的风度。
顾炎武还礼:“闻说张先生拒绝征聘,甘守清贫,炎武佩服。”
张尔岐苦笑:“不过是无能之辈的苟全罢了。倒是顾先生,北游数年,可有心得?”
顾炎武神色凝重:“我走遍北地,只见田园荒芜,人烟稀少。清廷虽定鼎二十年,民生依然凋敝。更可悲的是,年轻一辈已不知前朝事,甚至以满俗为荣。”
“是啊,”张尔岐叹息,“我在这乡间设塾授课,发现孩子们连汉家衣冠为何物都不知晓了。”
二人正说话间,一个年轻人急匆匆进来:“父亲,顾先生,有客来访。”
张尔岐出门一看,不禁愣住——来的竟是已经出仕清廷的吴伟业。
此时的吴伟业身着清廷官服,脑后垂着长辫,虽然保养得宜,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
“骏公?”顾炎武也大吃一惊。
吴伟业苦笑道:“宁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三人对坐,气氛尴尬。最后还是吴伟业先开口:“我这次是奉命来山东公干,听说宁人在此,特来一见。”
顾炎武冷冷道:“吴大人公务繁忙,何必来看我这个山野村夫?”
吴伟业面色惨白:“宁人,你...你还在怪我?”
“不敢。”顾炎武语气冰冷,“人各有志而已。”
张尔岐见状,连忙打圆场:“骏公在朝中,可还顺心?”
吴伟业长叹一声:“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每日上朝,穿着这身衣服,看着那些满官趾高气扬,心中何其痛楚!可是...可是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忽然抓住顾炎武的手:“宁人,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我们年轻时在复社的情景,梦见我们吟诗作赋,议论国事...可是醒来后,面对的却是这个残酷的现实。我...我好后悔啊!”
顾炎武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中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哀。
“骏公,”他轻声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吧。只是...别忘了我们是谁,从哪里来。”
吴伟业泪如雨下。
那晚,三个曾经的知己对坐至天明,说的都是往事。破晓时分,吴伟业必须离去。
临别时,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诗稿:“这是我这些年来写的诗,题为《梅村集》。其中苦楚,唯有自知。请你们...替我保存。”
顾炎武接过诗稿,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伟业走后,顾炎武对张尔岐说:“我该继续上路了。”
“要去哪里?”
“西北。我要去看看那边的遗民是怎么活的。”
“然后呢?”
“然后继续走,直到走不动为止。”顾炎武望着远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无力回天,但至少要告诉后人,曾经有这样一段历史,曾经有这样一群人,在黑暗中坚守着一点星火。”
张尔岐深深一揖:“顾兄保重。”
顾炎武还礼,然后背起简单的行囊,再次踏上旅途。晨光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像一个永不屈服的符号,镌刻在那个悲壮的时代里。
而在他的身后,千千万万的遗民,正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即将熄灭的文明火种。他们的血泪,汇成了历史长河中最悲怆的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