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忠难挽

崇祯十六年十月,潼关内外杀声震天。

孙传庭站在潼关城头,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颤抖。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将,望着关外如潮水般涌来的闯军,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督师,火药快用尽了!”副将高杰满脸烟尘,甲胄上沾满血迹,“箭矢也已告罄,弟兄们...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孙传庭默然不语,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一个月前,他奉命出关剿寇,却在汝州遭遇大败。如今退守潼关,已是最后一道防线。

“高杰,你跟我多少年了?”孙传庭突然问道。

高杰一愣:“回督师,末将追随督师已十年有余。”

“十年...”孙传庭望向远方,“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陕西剿寇时,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

高杰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记得。可如今...如今百姓都投了闯贼。”

孙传庭长叹一声:“是啊,民心已失,如江河倒流。我等纵有忠心,又能如何?”

正说话间,关下闯军阵中推出数十门红衣大炮——那是从明军手中缴获的武器。炮声轰鸣,潼关城墙剧烈震动,碎石飞溅。

“督师小心!”高杰猛地扑倒孙传庭,一块飞石擦着他的头盔而过。

孙传庭推开高杰,站起身,整了整衣冠:“传令下去,全军准备突围。”

高杰大惊:“督师,潼关若失,西安不保啊!”

“守不住了的。”孙传庭苦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或可保全西安。”

是夜,孙传庭亲率三千精锐,悄悄打开关门,直扑闯军中军大帐。老将军一马当先,银枪如龙,所向披靡。

“孙传庭在此,逆贼受死!”

李自成在中军大帐中闻讯,不怒反笑:“这老儿,倒是条汉子。传令,生擒孙传庭者,赏千金!”

混战中,孙传庭身中数箭,仍奋力拼杀。高杰护在他身旁,浑身是血:“督师,退吧!再战下去,弟兄们都要死光了!”

孙传庭望着四周越来越多的闯军,惨然一笑:“大明养士三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猛地扯下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披风,露出里面的朝服——那是他二十年前初任陕西巡抚时,崇祯皇帝亲赐的蟒袍。

“杀!”

老将军再次挺枪跃马,冲向敌阵。这一冲,便再也没能回来。

三日后,西安城破。

......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辽东的宁远城中,洪承畴也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督师,北京来的密信。”亲兵呈上一封蜡封的书信。

洪承畴拆开一看,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亲笔,信中暗示朝廷有意与满洲议和,要他见机行事。

“荒唐!”洪承畴将信拍在桌上,“此时议和,无异于自毁长城!”

幕僚谢四新低声道:“督师,朝廷也是不得已。中原流寇猖獗,双线作战,实在力不从心啊。”

洪承畴默然。他何尝不知朝廷困境?自松锦大战后,辽东精锐损失殆尽,如今能守住宁远、山海关一线已属不易,哪还有能力主动出击?

“报——”探马疾驰入府,“满洲正黄旗大军已至锦州,多尔衮亲率主力,号称十万!”

洪承畴脸色一变:“再探!”

待探马退出,洪承畴对谢四新道:“立即上书朝廷,请求增援。宁远城内存粮仅够三月,火药不足,若满洲来攻,恐怕...”

话未说完,又一名信使仓皇入内:“督师,潼关...潼关失守,孙传庭将军殉国了!”

洪承畴踉跄后退,扶住案几才站稳:“孙白谷...他也走了吗?”

谢四新泣不成声:“孙督师与大人同年中进士,相交三十载,没想到...”

洪承畴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当年与孙传庭同榜题名、骑马游街的往事。那时二人年少得意,誓要匡扶社稷,谁料如今一死一困,大明江山已是风雨飘摇。

“传令各镇,严守要塞,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战!”

......

北京,紫禁城。

崇祯皇帝在乾清宫内来回踱步,形如疯魔。龙案上堆满了告急文书:陕西全境失陷、河南糜烂、湖广告急...

“皇上,洪承畴八百里加急,请求增援辽东。”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呈上奏折。

崇祯看也不看:“援兵?哪来的援兵?京师三大营都已调往河南剿寇,朕现在连守城的兵都凑不齐!”

“可是皇上,辽东若失,满洲铁骑旬日便可兵临城下啊!”

崇祯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那你说怎么办?把剿寇的军队调往辽东?让李自成直捣京师?”

王承恩跪地不语。

这时,首辅周延儒求见。这位刚刚复起的内阁首辅,此刻也是满面愁容。

“陛下,臣有一策...”周延儒欲言又止。

“讲!”

“可否...可否暂时与满洲议和,集中兵力先剿流寇?待中原平定,再图辽东。”

崇祯盯着周延儒,良久才道:“你可知此言若传出去,你会被天下人唾骂为秦桧?”

周延儒叩首:“臣为社稷,死且不避,何惧骂名?”

崇祯长叹一声:“让朕想想...你退下吧。”

周延儒退出后,崇祯独坐殿中,望着太祖朱元璋的画像出神。自登基以来,他铲除阉党、励精图治,为何局势反而一天比一天坏?

“父皇,皇兄,朕...朕真的尽力了啊!”崇祯伏案痛哭。

哭声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无人应答。

......

宁远城外,满洲大营。

多尔衮坐在虎皮大椅上,听着探子的汇报。

“洪承畴闭门不战,宁远各寨严守不出。”

多尔衮笑道:“这洪蛮子,倒是沉得住气。传令,明日攻城!”

范文程急忙劝阻:“王爷不可!宁远城坚炮利,强攻伤亡必大。不如围而不攻,待其粮尽自乱。”

多尔衮摇头:“北京来报,明朝内部已生和议之声。若等他们腾出手来,就不好办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远处的宁远城:“洪承畴是个人才,若能降之,胜得十万兵。”

次日,满洲大军开始攻城。洪承畴亲临城头指挥,火炮齐发,满洲兵死伤惨重却始终不能破城。

夜幕降临,洪承畴在城头巡视,望着城外连绵的营火,眉头紧锁。

“督师,朝廷来使。”亲兵引着一人上前。

来者是兵部郎中张若麒,他压低声音:“洪大人,皇上密旨,准你...相机行事。”

洪承畴一怔:“相机行事?何意?”

张若麒凑近道:“陈尚书的意思是与满洲暂时议和,大人可便宜行事。”

洪承畴勃然变色:“这岂不是要洪某做千古罪人?”

“大人!”张若麒急道,“中原已乱,朝廷无力两线作战。暂时议和,待剿灭流寇,再报此仇,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洪承畴沉默良久,方道:“你先退下,容我考虑。”

张若麒退出后,洪承畴独坐帐中,心乱如麻。战,则辽东必失;和,则遗臭万年。这个抉择,太重太重。

“督师,”谢四新悄然入内,“刚得到消息,周延儒因提议和议,已被言官弹劾下狱。”

洪承畴苦笑:“果然如此...忠臣难做啊!”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在宁远和北京之间来回移动。忽然,他猛地一拍桌子:“传令各镇总兵,明日拂晓,开城迎战!”

谢四新大惊:“督师,敌众我寡,出城浪战,恐遭不测啊!”

洪承畴惨然道:“洪某深受国恩,唯有以死相报。若天不佑大明,便让我与孙白谷地下相会吧!”

次日,明军开城出击,与满洲大军血战一昼夜,终因寡不敌众,大败而归。洪承畴率残部退守松山堡,被重重围困。

堡中粮尽援绝,士兵开始杀马为食。洪承畴每日登高望远,盼着朝廷援军,却始终不见踪影。

“督师,吃些东西吧。”亲兵端来一碗马肉汤。

洪承畴摇头:“给伤员送去。”

他取出笔墨,开始写遗书:“臣洪承畴顿首泣血:臣受国厚恩,誓死报效,今力竭被围,唯有以死殉国。辽东将士皆忠勇,望陛下善视之...大明江山,必不会亡...”

写到这里,洪承畴掷笔长叹。他何尝不知,大明气数已尽,他这一死,不过是在即将倾覆的大厦上,再多添一根忠骨的重量罢了。

堡外,满洲人的劝降声阵阵传来:“洪承畴,降了吧!我大清皇帝必当重用!”

洪承畴整了整衣冠,对亲兵道:“传令,今夜突围。”

“督师,弟兄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哪有力气突围啊!”

洪承畴望着西方——那是北京的方向,缓缓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皇上,臣...尽力了!”

这一拜,拜的是知遇之恩,拜的是君臣之义,拜的是那个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即将逝去的大明王朝。

夜色如墨,松山堡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衣衫褴褛的明军悄然而出,向着数倍于己的敌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洪承畴一马当先,白发在夜风中飞扬,如同一面永不降下的旗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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