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尽失

陕西,延安府。

干旱的黄土高原上,龟裂的土地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深不见底。李自成骑在瘦马上,望着眼前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心中五味杂陈。

“闯王,前面就是米脂县了。”侄儿李过策马近前,低声道,“乡亲们听说您回来了,都在城外等候。”

李自成微微点头,目光扫过道路两旁枯死的庄稼。时值初夏,本应是绿意盎然的季节,可眼前的景象却如同严冬——树木光秃,田地荒芜,连野草都难得一见。

“去年秋粮绝收,今春又无雨,官府却照常催征辽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李自成马前,“闯王,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李自成翻身下马,扶住老者:“刘老爹,我记得您。当年我给人放羊时,您常给我馍吃。”

老者浑浊的眼中滚下热泪:“自成啊,你走后,官府把咱米脂人害苦了!李继辉那狗官,硬说咱们藏了叛军,把县城抢了个精光。我那孙女...才十二岁,被他们...”

老者哽咽得说不出话,周围百姓纷纷跪地哭诉:

“我家三个儿子,两个饿死,一个被拉去当兵,至今音讯全无!”

“朝廷加征剿饷,说是打流寇,可咱们都快成流寇了!”

“闯王,带我们反了吧!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李自成环视着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一双双绝望中又带着期盼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银川驿站的驿卒,虽然清贫,尚可度日。可朝廷一纸裁撤令,砸了他的饭碗。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

“乡亲们!”李自成翻身上马,声音洪亮,“我李自成今日在此立誓,必为天下百姓讨个公道!那朱家皇帝坐在金銮殿上,不知民间疾苦;那些贪官污吏,只知盘剥百姓。从今往后,咱们‘闯’字旗下,不纳粮,均田地,让天下人都有饭吃!”

“闯王万岁!不纳粮,均田地!”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同一时刻,北京城里的崇祯皇帝,正为又一起民变的消息震怒。

“河南又反了?罗汝才这厮,去年不是才招安的吗?”崇祯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这些流寇,言而无信,该杀!该杀!”

兵部尚书张凤翼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陛下,河南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无粮可食,这才...”

“所以才更要严剿!”崇祯打断他,“若对叛逆仁慈,岂不是鼓励更多人效仿?传朕旨意,命左良玉即日进兵,务必在月底前剿灭罗汝才部!”

“陛下,”张凤翼硬着头皮道,“左将军所部已欠饷半年,军心不稳,恐难速战...”

“又是缺饷!”崇祯猛地站起,在殿内来回踱步,“朕不是刚拨了八十万两辽饷吗?”

户部尚书侯恂叩首道:“陛下,辽东军情紧急,这八十万两已全部拨付蓟辽总督洪承畴。河南剿寇的军饷,实在...实在无处筹措啊。”

崇祯颓然坐回龙椅,只觉得一阵无力。他何尝不知百姓困苦?自登基以来,北旱南涝,天灾不断。可辽东战事吃紧,满洲铁骑虎视眈眈;中原流寇四起,此起彼伏。朝廷双线作战,国库早已空虚。

“那就加征剿饷。”崇祯咬牙道,“再苦一苦百姓吧,待平定流寇,朕必减免赋税,与民休息。”

圣旨传出,朝野震动。

南京国子监,一群书生正在明伦堂内激烈辩论。

“再加剿饷,这是要逼反天下百姓啊!”年轻监生顾杲拍案而起,“东南虽富,也已不堪重负。我家在苏州,一亩田要纳三饷,寻常农户辛苦一年,倒欠官府银钱!这是什么道理?”

老成持重的祭酒倪元璐叹息道:“皇上也是不得已。辽东战事关乎社稷安危,中原流寇更是心腹大患,都需要粮饷啊。”

“需要粮饷,就该从那些贪官污吏身上出!”另一个监生黄宗羲愤然道,“我听说周奎国丈府上,一顿宴席就花费千两;田弘遇家中,珍珠如土金如铁。他们贪墨的钱财,何止百万?为何不加征于他们,偏要苦害百姓?”

“太冲慎言!”倪元璐急忙制止,“此等言论,传出去可是大不敬!”

黄宗羲却毫不畏惧:“老师,学生听闻陕西人相食,河南饿殍遍野。而那些权贵,依然醉生梦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类似的对话,在江南各地的书院、茶肆中不断上演。人心浮动,怨气日增。

紫禁城内,崇祯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正为另一件事烦恼——周皇后父亲周奎,拒绝捐银助饷。

“国丈说...家中实在没有余财。”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回禀。

崇祯脸色铁青。他早知道周奎富可敌国,在北京城内外有庄园数十处,这次他亲自开口,要周奎带头捐银二十万两,做百官表率,没想到竟被拒绝。

“再去传旨,告诉国丈,这是朝廷危急存亡之秋,让他务必以国事为重!”

然而第二次传旨的结果更糟,周奎直接称病不出。

与此同时,李自成大军已攻破洛阳。

福王府邸,这个曾经穷奢极欲的王府,如今成了起义军的帅府。李自成坐在福王朱常洵那张镶满宝石的座椅上,面前摆着从王府地窖中搜出的金银珠宝。

“闯王,统计出来了。”牛金星捧着一本账册,兴奋地道,“光是黄金就有三十万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其他珠宝玉器不计其数。这福王府的财富,堪比国库啊!”

李自成冷笑:“朱常洵这肥猪,百姓饿死无数,他却藏着这么多钱财不肯赈济。死得不冤!”

这时,李过押着一个肥胖的商人进来:“闯王,抓到个奸商!这厮常年与福王府勾结,囤积居奇,洛阳粮价就是被他抬高的!”

那商人跪地求饶:“闯王饶命!小人愿献出全部家产...”

“你的家产?”李自成站起身,走到商人面前,“你的家产不就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吗?来人啊,把他拖出去,斩了!家产全部充公!”

处理完这些,李自成走出王府,来到洛阳城中的广场。那里已经聚集了数万百姓。

“洛阳城的父老乡亲们!”李自成站在高处,声音洪亮,“福王朱常洵为富不仁,已被我军正法!今日,我将他的粮食钱财分给大家!”

士兵们抬出一袋袋粮食,一箱箱铜钱,分发给百姓。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

“闯王万岁!”

“终于有饭吃了!”

“跟着闯王,不纳粮!”

看着欢天喜地的百姓,李自成对身边的谋士李岩道:“李先生,你提出的‘均田免赋’之策,果然深得民心。”

李岩拱手道:“闯王,得民心者得天下。明朝失天下,非因流寇,而因失民心。只要咱们坚持为民请命,何愁天下不定?”

消息传到北京,崇祯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兵部尚书张凤翼下狱问罪。然而更让他心惊的是,朝中大臣对捐银助饷一事推三阻四,个个哭穷。

“皇上,臣等实在是...”首辅薛国观跪在地上,身后是一群内阁大臣。

“够了!”崇祯猛地一拍桌子,“你们一个个都说没钱,可朕听说,薛阁老刚在通州买下一处庄园,花费不下五万两!这就是你说的家无余财?”

薛国观吓得磕头如捣蒜:“臣...臣...”

“传旨,薛国观欺君罔上,罢官下狱!”崇祯怒不可遏,“其余百官,按品级捐银,谁敢违抗,同罪论处!”

这道圣旨一出,表面上筹集了八十万两白银,却让满朝文武离心离德。

暗地里,一首歌谣在京城悄悄流传:

“崇祯崇祯,穷奢极欲;加征三饷,民不聊生。

闯王闯王,救苦救难;开仓放粮,万民欢畅。”

乾清宫内,崇祯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王承恩悄悄进来,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吧。”崇祯头也不回。

“皇上...宫外都在传...传一首歌谣...”王承恩战战兢兢地复述了那首歌谣。

崇祯听后,久久不语。忽然,他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朕自登基以来,厉行节俭,夜以继日,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何...为何天下人都说朕是昏君?为何民心尽失?”

王承恩跪地痛哭:“皇上,是那些流寇妖言惑众,是那些贪官污吏蒙蔽圣听啊!”

崇祯惨笑:“是吗?可那歌谣里说的加征三饷,民不聊生,难道是假的吗?朕...朕真的是无道昏君吗?”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这雨若是早下三个月,河南陕西的旱情就能缓解,千万百姓就不会成为流寇。可现在,太晚了。

暴雨中,一骑快马冲入京城,马上骑士浑身是血,嘶声大喊:

“潼关失守!孙传庭将军战死!闯贼...闯贼直扑京师来了!”

紫禁城的钟声在雨声中回荡,凄凉而绝望。崇祯望着窗外的雨幕,喃喃自语:

“民心尽失,天命不再。大明...真的要亡在朕手中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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