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争不休

紫禁城的晨钟敲过三遍,文武百官已在皇极殿外等候多时。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龙椅,望着鱼贯而入的群臣,眉头紧锁。这是他登基的第七个年头,刚过弱冠之年的天子,眉宇间却已刻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虑。

“陛下,臣有本奏。”首辅温体仁手持玉笏,缓步出列,“近日边关军饷拖欠日甚,宣大、蓟辽各镇官兵已有三月未得粮饷,恐生哗变。”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梁廷栋便急步上前:“温阁老此言差矣!户部账目清晰,上月刚拨付九边军饷四十万两,何来拖欠三月之说?”

“梁尚书莫非不知,这四十万两出京之时便已折半?”温体仁不紧不慢,声音却冷峻如冰,“沿途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到得边关将士手中,十不存一。此事,吏科给事中韩一良早有奏报。”

听到韩一良的名字,朝堂上一阵骚动。这位年轻的言官上月刚上《请罢苛征疏》,直指朝廷征敛无度、官吏贪墨成风,惹得龙颜大怒,差点被罢官免职。

崇祯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眩晕。这样的争论,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温体仁与周延儒两派相争,朝臣各附一方,每每议事必起争端,往往不了了之。

“够了!”崇祯猛地一拍龙案,“朕要的是解决之策,不是互相推诿!”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退朝后,崇祯独坐文华殿,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仿佛要将人淹没。他随手翻开一本,是陕西巡抚练国事的急奏:“秦中大饥,人相食,流民日增,恐生大变……”

又翻开一本,是蓟辽总督袁崇焕旧部周文郁的奏疏:“东虏虽暂退,然其势日盛,辽东防线千里,兵力单薄,恳请增兵……”

每一本奏章都如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提起朱笔,想要批阅,却不知从何写起。这些奏章背后,无不隐藏着党派之争的影子。温体仁与周延儒、东林与阉党余孽、楚党与浙党……朝堂上下,几乎无人能够超脱于党派之争外。

“皇上,周延儒大人求见。”太监王承恩轻声禀报。

崇祯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周延儒躬身入内,行过大礼,神色凝重:“陛下,臣有机密事奏报。”

“讲。”

“温体仁与宫中内侍往来密切,其门生故吏遍布六部,近日更与锦衣卫指挥使刘侨过从甚密,恐有不轨之心。”

崇祯眼神一凛:“可有实证?”

“臣已查明,温体仁之侄温谕仁在苏州知府任上贪墨漕银三万两,此事被南直隶巡按御史林汝翥查出,温体仁为掩盖此事,特命刘侨扣押林御史奏章,使其不得上达天听。”

崇祯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温体仁结党营私,但眼下朝局动荡,若再罢黜首辅,恐生更大变故。

周延儒见状,又近前一步:“陛下,温体仁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皆因掌控科道言路。臣以为,当重启京察,整肃吏治,方可正本清源。”

崇祯心中一动。京察乃六年一度考核京官之大计,若能借此清除温党,或可重整朝纲。但他随即警觉,周延儒此举,又何尝不是为了安插自己党羽?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周延儒刚走,崇祯便命王承恩秘密传召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这位年轻的锦衣卫官员以刚正不阿闻名,在厂卫中独树一帜。

“李卿,朕命你暗中查访温谕仁贪墨一案,切记不可声张。”

李若琏跪拜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十日后的深夜,李若琏悄然入宫,带回来的消息让崇祯震惊不已。

“陛下,温谕仁贪墨一事属实,且牵涉更广。不仅温阁老知情,就连周延儒大人也收受温家贿赂白银五千两,方才上奏弹劾。”

崇祯猛地站起,案上茶杯被衣袖带倒,碎了一地:“什么?周延儒也......”

“正是。据臣查证,温、周二人表面相争,实则暗中勾结,把持朝政。朝中大臣,非温即周,陛下每有旨意,必先经二人斟酌,合则行,不合则阻。”

崇祯跌坐回龙椅,浑身发冷。他自以为扶持周延儒可以制衡温体仁,却不料二人竟是联手欺君!

“还有一事...”李若琏犹豫片刻,还是继续奏报,“臣查到,韩一良御史因上疏言事,已被温体仁派人监视,其家人亦遭威胁。”

崇祯想起一个月前,韩一良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陛下,今日之吏治,已至非贿不可为官之地步。科道进身要贿,督抚荐举要贿,吏部升迁要贿,甚至考满朝觐也要贿。言官参劾,必先探得对方贿赂多少,方敢上疏。如此贪风日炽,民何以堪?”

当时他以为韩一良言过其实,如今想来,句句属实。

“韩御史现在何处?”

“闭门称病,已十日未出。”

第二天朝会,崇祯面无表情地听着百官奏事。当温体仁再次弹劾周延儒结党营私时,他突然开口:

“温先生,朕闻你侄温谕仁在苏州任上政绩卓著,可有此事?”

温体仁一愣,随即笑道:“陛下明鉴,谕仁年轻,不过恪尽职守而已。”

“哦?那三万两漕银,也是恪尽职守的一部分吗?”

朝堂霎时死寂。温体仁脸色煞白,扑通跪地:“陛下明察,此必有人诬陷!”

“诬陷?”崇祯冷笑,将李若琏查得的账册掷于地上,“你自己看吧!”

温体仁翻开账册,双手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众人以为温体仁必遭严惩之际,周延儒却出列求情:“陛下,温阁老辅政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今北虏南寇,朝局不稳,若首辅更迭,恐生事端。望陛下法外开恩。”

一时间,周延儒一党的官员纷纷跪地求情。

崇祯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明镜似的。周延儒哪里是为政敌求情,分明是怕温体仁倒台后牵连自己!

“温体仁罢官归乡,温谕仁下诏狱候审。退朝!”

处置了温体仁,崇祯却无半点轻松。他明白,这只是斩断了一条党争的枝蔓,根部依然深植朝堂。

果然,温体仁去后,周延儒一家独大,其党羽迅速填补了朝中空缺。不过半年,周延儒的权势已远超当年的温体仁。

这日,崇祯微服私访至城南的一处茶楼,想听听民间疾苦。刚在雅间坐定,便听得隔壁几个士子模样的人在议论朝政。

“听说周阁老昨日又为其门生谋得济南知府一职,这已是本月第五个了。”

“朝中无人难做官啊!如今想要补个知县,没有千两白银打点周府门人,想都别想。”

“可怜皇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周阁老是什么忠臣呢!”

“嘘!慎言!锦衣卫无处不在......”

崇祯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茶水溅湿了龙袍。

回到宫中,他立即召见新任吏部尚书闵洪学。这位闵尚书正是周延儒所荐,上任后对周唯命是从。

“闵卿,山东济南知府出缺,依你之见,何人可补此缺?”

闵洪学不假思索:“臣以为,礼部主事王裕心可当此任。王主事勤勉能干,在礼部任职五年,考评皆优。”

崇祯心中冷笑,这王裕心正是周延儒的妻弟,在礼部不过是挂名领俸,何来勤勉之说?

“朕听闻临清知州刘理顺治理有方,当地百姓称颂,何不擢升此人?”

闵洪学面露难色:“这个...刘知州虽有能力,但资历尚浅,恐难服众。”

“是吗?”崇祯冷冷道,“那王裕心就有资历了?”

闵洪学汗如雨下,不敢再言。

崇祯长叹一声,挥手让他退下。他明白,即便自己强行任命刘理顺,吏部也必会从中作梗,最终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派去一个无人可用的烂摊子。

党争之弊,已深入骨髓。

次日,崇祯不顾周延儒等人反对,强行召还已被罢官在家的韩一良,任命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专司稽查官吏。

韩一良回朝后,连上三道奏疏,参劾周延儒及其党羽十七人,证据确凿,朝野震动。

周延儒故技重施,称病不出,其党羽则纷纷上疏,指责韩一良“挟私报复、扰乱朝纲”。

这一次,崇祯决心已定。他当朝宣布:周延儒罢官归乡,其党羽或罢或贬,韩一良升任左副都御史,主持京察大计。

满朝哗然。

然而,就在崇祯以为终于可以肃清党争、重整朝纲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闯贼李自成破潼关,孙传庭总督殉国,西安危在旦夕!”

与此同时,关外也传来噩耗:“清军十万绕道蒙古,突破长城,直逼京师!”

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朝堂再次陷入混乱。主战主和、先安内还是先攘外,各方争论不休。崇祯迫于形势,不得不暂缓京察,重新启用一些被罢黜的官员。

韩一良连夜上疏苦谏:“陛下,党争不息,则国无宁日。今若因外患而止内治,无异于饮鸩止渴......”

崇祯在乾清宫独自徘徊了一夜,烛光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天亮时分,他走到窗前,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喃喃自语:

“朕非亡国之君,事事皆亡国之象......”

最终,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下旨安抚周延儒余党,京察之事就此搁浅。

韩一良得知后,长叹一声,称病辞官。离京那日,只有寥寥数人相送。

“韩公何不再等等?或许日后还有转机。”一位老友劝道。

韩一良望着巍峨的皇城,苦笑摇头:“党争已成痼疾,非猛药不能治。然皇上优柔寡断,今日罢一人,明日复其位;今日定一策,明日又更张。如此反复,国事愈坏。我留之何益?”

马车驶出京城,扬起一路尘土。

紫禁城中,崇祯正对着一份名单发愁。这是新拟的内阁人选,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不同的派系。他提笔又放下,反复数次,终难决断。

窗外,北风呼啸,仿佛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奏响挽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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