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针语心言
前往雪月城的官道上，马车辘辘。连日的行程，有叶安乐在侧，似乎连风尘都少了几分苦涩。她已开始为萧瑟诊治，每日以金针渡穴，辅以精纯温和的乙木真气，为他梳理那郁结多年的隐脉。几日下来，萧瑟虽未痊愈，但气息较之以往顺畅了些许，苍白的脸上也隐约透出几丝不易察觉的血色。
雷无桀对此毫无所觉，只当萧瑟是舟车劳顿，依旧没心没肺地欣赏沿途风景，或是缠着叶安乐问东问西。是夜，宿在一处僻静驿站，待那红衣少年沉沉睡去，鼾声微起，萧瑟才缓步走到正在院中收拾银针的叶安乐身旁。
月色如水，倾泻在女子沉静的侧颜上，镀上一层清辉。萧瑟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
叶安乐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你不恨他吗？”萧瑟的问题直白而尖锐，像一把匕首，试图挑开那看似平和的表象。他口中的“他”，自然是那位曾发动东征，间接导致他父皇殒命、自身流落的魔教教主叶鼎之。
叶安乐整理银针的手指终于顿住。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孤冷的明月，沉默良久，久到萧瑟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幽幽吐出一个字，清晰而沉重：
“恨！”
萧瑟微微一怔，似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他下意识地追问：“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耗费心力救他这个“仇人”之子？
“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叶安乐打断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萧瑟，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我帮你，一是因为医者本分，见不得人身受沉疴之苦；二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无心认可的朋友，他既认你，我亦信他；三是……若按你方才的想法，父债子偿，那你岂不是也该恨我？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超越年龄的疲惫与通透：“再说了，我阿爹的确错了。他当年一念之差，发动魔教东征，造成了多少杀孽，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笔账，是算不清的。
叶安乐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决然的悲悯与寂寥：“而且当年……牵扯太多，恩怨纠葛，早已难分对错。总之，上一辈的恩怨，就在上一辈截止吧。我们这一代人，有我们这一代人的路要走，何必执着于旧日仇怨，为自己徒增烦恼？”
说完这番话，她不再看萧瑟，低头将银针一根根收回布包，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刚才那番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
萧瑟站在原地，看着她被月色勾勒出的单薄身影，听着她那番看似洒脱却蕴含着无尽沉重的话语，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女子涌起了强烈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在十九岁的年纪，背负着父辈的罪孽，却又能如此通透地看待仇恨，并将善意给予仇人之子？她那看似温柔的笑容下，藏着怎样的过往与寂寥？
她那未尽的第三个理由，那悄然流转的眼神，似乎藏着别样的情愫，让他冰冷已久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
他欣赏这份通透，更怜惜这份通透背后所承载的重量。
月光下，两人相对无言，却仿佛有某种微妙的情愫在静默中悄然滋生。萧瑟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有了叶安乐的带领，三人在无心走后的一个月内到达了雪月城。
到达城门口，雷无桀看见城门之上写着“下关”二字，下意识地问道：“叶姐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叶安乐还没说什么，萧瑟先伸出手，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阵阵微风，喃喃低吟：“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萧瑟，你在说什么？”雷无桀不解。
“闭嘴！夯货，我们没走错”萧瑟又是一脚。
三人下了马，牵着马进城而去。 一踏入城内，萧瑟便敏锐地察觉到些许不同。街道两旁，无论是卖菜的老妪、打铁的壮汉，还是茶馆的掌柜，目光掠过他们时，总会在那青衫素裙的叶安乐身上多停留一瞬，随即脸上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纷纷打起招呼：
“叶姑娘回来啦！”
“叶医仙，这次可要在城里多住些时日？”
“丫头，瞧着清减了，回头来婶子这喝碗热汤！”
问候之声此起彼伏，热情却不显谄媚，更像是邻里见到久归的亲人。叶安乐亦含笑一一回应，态度温和自然，对几位年长者更是嘘寒问暖，询问他们旧疾是否复发，叮嘱要注意休养。
雷无桀看得目瞪口呆，扯了扯萧瑟的袖子，低声道：“萧瑟，你看！叶姐姐在这里人缘真好！怎么好像所有人都认识她？”
萧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亦是微讶。他看得出，这些百姓对叶安乐的敬重发自内心，绝非因为她的容貌或是可能存在的“背景”。
行至一处颇为干净的客栈歇脚，刚踏入大堂，机灵的小二便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一边利落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桌面，一边对叶安乐笑道：“叶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掌柜的前两日还念叨呢。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话语间带着熟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叶安乐温和一笑，将背上的行囊轻轻放下：“这次会多留些时日，暂时不走了。”
“那敢情好！”小二闻言更是欢喜，手脚麻利地去张罗茶水点心。
雷无桀按捺不住好奇，趁着等待的间隙，凑近叶安乐问道：“叶姐姐，为什么这下关城里这么多人认识你？他们都好像……特别喜欢你？”
叶安乐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她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慨：“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往年每次回雪月城小住，都会在这下关城支个义诊的摊子，时日久了，大家便都认识了。”她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抬眼看了看一脸恍然又带着钦佩的雷无桀，以及旁边虽未说话但目光深邃的萧瑟，唇角微弯，卖了个关子：“至于更深的原因嘛……你们在雪月城多待些时日，自然就知道了。”
萧瑟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义诊？恐怕不止如此。百里东君的徒弟，叶鼎之的长女，这两个身份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在江湖掀起波澜，她却能在这雪月城根基之地获得如此纯粹的爱戴。这绝非仅靠医术仁心就能轻易做到的。这位叶姑娘，比他想象的，藏得更深，也……做得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