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我坠入了一个梦境。
没有宇宙的虚无,也没有神殿废墟的混乱,我在一座古老而简朴的庙宇之中,这里四壁是粗糙的巨石垒成,墙壁上绘制着一幅幅线条流畅而充满生命律动的壁画:那是一群展开羽翼的天使,它们并非在庄严地颂赞,而是手拉着手,围成一个个圆环,在充满野性却和谐的节奏中旋转、跳跃、舞蹈,它们的脸上没有宗教画中常见的肃穆与悲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欢愉,仿佛舞蹈本身,便是对存在最高的礼赞。
我自己则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亚麻长袍,赤着脚,我平静地坐在燃烧着的篝火旁的一个低矮的石席上,火焰跳动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光晕笼罩着我,却不觉得灼热。
我没有思考,没有期待,也没有回忆,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看着壁画上舞动的光影,听着那无声的乐章,感受着火焰的温暖。
一股实实在在的安宁与充盈感,如同母腹中的羊水般包裹着我,这里没有“神”需要跪拜,没有“罪”需要忏悔,没有“教条”需要遵守,只有生命本身、宇宙本身、以及 “我”本身,以一种最自然的形态存在着。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卧室窗帘缝隙,将我从梦境中唤醒时,那种暖融融的余韵依旧包裹着我的心脏。
没有惊醒,没有恍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明悟,如同山涧清泉,洗去了长久以来积压在灵魂深处的尘埃与迷雾。
一些全新的“概念”,如同种子破土般,在我心中悄然萌发、生长:
忠诚,或许从来不应该是某个外在于我,高高在上的“主” 或某种僵化的教条,真正的忠诚,是对内心深处那个不受外界污染的本然之“我”的忠诚,是对自身所感知到的真理与美的忠诚,是对那份与生俱来的对自由与和谐的渴望的忠诚。这份忠诚,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也无需任何外在的认可。
圣洁并非一座需要耗尽一生去攀登却永远无法抵达顶峰的纯粹无瑕的雪山,它不是一种隔绝了所有杂质和变化的完美,真正的圣洁,或许更像一朵在淤泥中绽放的莲花。是在历经人世间的沧桑、污浊、诱惑与磨难之后,依然能够守护住内心那一抹如同赤子般的好奇、善良和对生命的热爱,是一种“看透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纯粹。
而心中的殿堂,它更不是一座需要用黄金宝石堆砌、用繁文缛节填充的华丽而冰冷的圣殿,真正的殿堂存在于内心的充足与丰盈之中,是独处时内心不会感到空虚和恐惧,是面对世界时,心中充满探索的勇气和欣赏美的能力,是无论外界如何喧嚣或荒芜,都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宁静、喜悦与创造的力量。
这座殿堂,无需外在的香火供奉,它的基石,是对自我价值的确认,是对知识的渴求,是对美的感知,是对生命的敬畏。
除此之外,那些外在的仪式、头衔、权威、以及被无数人追逐的所谓“神迹”与“恩宠”……或许都只是幻象,是恐惧与欲望共同编织的牢笼。
这些念头,如同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光,瞬间照亮了我那常年被“虚无”与“混沌”笼罩的内心荒原,虽然光芒尚且微弱,却让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一条不同于“消解”与“对抗”的,属于我自己的路径。
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取代了往日醒来时的那种冰冷的疏离感。
我起身披上晨袍,那只被我从病中收养,取名“贝比”的灰色小奶猫立刻“喵呜”一声,迈着优雅而轻快的步子蹭到我的脚边,用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拱着我的拖鞋。
我弯腰将它轻轻抱起。
贝比身上散发着阳光和干草的味道,它那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纯粹的情感表达,让我心中那片新生的“殿堂”又温暖和充实了一分。
我对这只小生灵的宠爱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它可以肆无忌惮地跳上我的书桌,在我的稿纸上踩出几朵“梅花”,可以在我阅读时,蜷缩在我的膝盖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甚至可以在我心情尚可时,用它那粉嫩的小爪子,试图捕捉我手中羽毛笔投下的晃动阴影。
在它面前我无需伪装平静,无需刻意疏离,这种简单而直接的关系,让我感到一种难得的放松。
然而这份纯粹的亲密,却意外地引来了一位“朋友”的反应。
塞利达·冯·霍尔斯特,一位家道中落但凭借自身学识和还算得体的举止,在本地文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年轻诗人,他是少数几个在我“病情稳定”后,仍会定期来访霍特尔庄园的客人之一。
他为人表面上还算平和,谈吐也不乏风趣,对艺术和哲学有着一定的见解,我们的交谈通常停留在不涉及深层情感的学术或审美层面,因此相处还算融洽。
但不知从何时起,我隐约察觉到,每当贝比在我怀里撒娇卖萌,或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它背上的软毛时,塞利达那原本温和的笑容,会变得有些僵硬。
他的眼神,会飞快地从贝比身上掠过,那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一丝近乎嫉妒的扭曲神色,虽然他立刻会用关于十四行诗韵律或新出土古希腊雕塑的讨论来掩盖,但那种不自然的酸涩语气,依旧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淡淡地晕染开来。
更奇怪的是,有一次,我因临时有事,离开书房片刻,返回时,恰巧在虚掩的门外听到塞利达正用一种仿佛在对一个人说话般,带着某种压抑的怨愤的语调,对着正蹲在窗台上悠闲舔着爪子的贝比说道:“…… 你倒是会找地方…… 凭什么…… 他对你就……”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
当我推门进去时,他立刻恢复了常态,若无其事地称赞起窗外的景色。
贝比则跳下窗台,跑回我的脚边。
我没有点破,只是心中那丝疑虑的涟漪,又扩散开了一些。
我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警惕。
一个人,竟然会对一只猫产生如此幼稚而强烈的嫉妒情绪?
这种警惕,源于我内心深处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
动物的灵魂往往比人类简单和干净得多,它们的喜怒哀乐直接而坦率,没有那么多层层包裹的伪装、精心计算的利益和复杂难测的动机,而人类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都隐藏着一个幽暗的迷宫,我对这些“壳子”之下的灵魂,始终抱有一种本能的警惕。
而塞利达的反应,无疑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而另一件事,在我心中更是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我受一位热衷艺术的伯爵夫人邀请,前往城中最负盛名的“金雀花”话剧院,欣赏一场新排演的古典悲剧。
我对戏剧本身的兴趣其实并不浓厚,更多是将其视为一种观察人类社会情感表达和群体心理的窗口。
演出中场休息时,我正准备到休息室喝杯茶,却发现一直安静趴在我膝上打盹的贝比不见了踪影。
想必是被后台新奇的气味和声响吸引,偷偷溜走了。
虽然贝比很聪明,但剧院后台人员混杂,我不免有些担心,便婉拒了伯爵夫人同行的建议,独自沿着铺着深红色地毯的狭窄通道向后台区域寻去。
后台比想象中更加喧闹和杂乱,空气中带着一股脂粉、油彩、灰尘和汗水的气味,穿着各式戏服的演员们匆匆穿梭,整理着头饰,或低声对着一小块破碎的镜子练习表情和台词。
我避开人群,目光在堆积如山的道具箱和悬挂的华丽布景间搜寻着那抹熟悉的灰色身影。
终于,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一面巨大的化妆镜前,我看到了贝比。
它正乖巧地蹲坐在一张铺着天鹅绒的椅子上,而坐在镜子前,正用指尖轻柔地抚摸着贝比头顶绒毛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穿着戏服,侧脸轮廓优美而清晰,皮肤是健康的象牙白,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带着一种矜持的柔和。
此刻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与贝比的互动中,嘴角勾勒出一抹真诚而温暖的笑意,那笑容使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清冷优雅,却又不失亲切的气质。
我认得他,凯伦·拉索,剧团里冉冉升起的新星,以饰演那些内心复杂,气质高贵的年轻角色而闻名,我曾在几次社交场合远远见过他,对他那种不卑不亢、举止得体、眼神中透着一种清晰原则感的仪态颇有好感。
此刻,看到他如此温柔地对待贝比,我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然而,就在我准备上前打招呼的时候,化妆间的帘子突然掀开,一个身穿猩红色长袍,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凯伦的身后。
凯伦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抚摸着贝比的手也僵硬在半空。
通过镜子的反射,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原本含着笑意的蓝眼睛收缩了一下。
他整个人的气场,从刚才的放松亲和瞬间切换成了冰冷的戒备,这种转变与他平日里留给公众的温和形象全然不同。
那红袍人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下仿佛有两道无形的视线,落在凯伦的背上。
几秒后,红袍人似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帘子随之落下。
红袍人一离开,凯伦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重新凝聚脸上的笑容,但那笑意却显得有些勉强和疲惫。
也正是在这时,他通过镜子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我。
四目相对。
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慌乱,但很快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恢复了镇定。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那种我熟悉的得体而温和的笑容,虽然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
“晚上好,冯·奥奇先生。”
他站起身,动作优雅地行了一个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您是在找这只可爱的小家伙吗?”
他指了指正用脑袋蹭他手心的贝比。
“是的,拉索先生。”
我走上前,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打扰您化妆了,十分抱歉。这小家伙太调皮了。”
“一点也不。”
凯伦将贝比抱起来,递还给我。
在交接的刹那,我们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轻微触碰。
他的指尖有些冰凉。
“它很可爱,也很安静。能在演出前遇到这样一位小观众,是我的荣幸。”
我们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我表达了对他演技的欣赏,他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帘子的方向。
最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从化妆台上拿起一张印制精美的剧目单,递给我,语气变得真诚了一些:“冯·奥奇先生,如果您有兴趣,下周,我的新戏《雪山上的银莲花》即将首演。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关于坚守、纯真与在冰雪覆盖下依然追寻光明的故事,或许会对您的胃口。我诚挚地邀请您前来观看。”
他的眼神中带着期待,甚至隐晦的求助,或者说,是一种试图建立联系的试探。
我接过剧目单,看着上面用优雅字体印刷的剧名,又抬头看了看凯伦那双努力维持平静的蓝眼睛。
“谢谢您的邀请,拉索先生。”
我微微颔首:“《雪山上的银莲花》,听起来是个很美的故事。我会准时出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