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雪山上的银莲花》的首演之夜,“金雀花”话剧院穹顶下的水晶吊灯将穹窿映照得金碧辉煌,天鹅绒帷幕沉重地低垂下来,隔绝了后台的纷杂。
观众席上低语嗡鸣,空气中浮动着喧闹的讨论和笑声,我坐在包厢角落里,身形半隐在阴影中,目光似乎落在那尚未开启的舞台,心神却悄然穿透了厚重的帷幕,延伸舞台后方那片光影交错的混沌空间。
剧目的梗概我已从宣传册上获悉,一个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却天性傲慢的年轻骑士,为了获得足以击败世仇的力量,听信古老传说只身前往终年积雪、危机四伏的圣山,寻找那株只在月圆之夜绽放,据说能赋予人神力的银色莲花。
故事的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骑士历尽艰险,终于在雪山之巅找到了银莲,却在采摘的瞬间,被暗中尾随的仇敌一箭射穿心脏,鲜血染红了纯白的花瓣,他的灵魂与执念,最终与那株花合为一体,成为雪山上一个带着警示意味的传说。
老套的寓言,旨在讴歌谦卑,贬斥傲慢,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故事背后,似乎萦绕着一层不祥的隐喻色彩。
帷幕终于在序曲的尾音中缓缓升起,舞台上运用巧妙的灯光和布景,营造出雪山的凛冽与空寂。
凯伦·拉索饰演的年轻骑士登场了,他穿着合身的银色铠甲,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未经世事磨砺的骄傲。
他的台词铿锵有力,动作舒展大气,将那个自负、倔强、却又带着一丝纯粹理想主义光芒的角色刻画得入木三分。
观众们很快便被吸引,沉浸在剧情之中。
我的目光,却始终聚焦在凯伦身上,尤其是他那双在舞台强光下依旧努力维持着角色情绪的蓝眼睛深处。
剧情推进至高潮,骑士攀上象征雪山之巅的高台,在一束模拟月光的追光灯下,发现了那株由水晶和薄纱制成的“银莲花”。
他脸上露出狂喜与志在必得的神情,伸出颤抖的手,准备采摘。
按照剧本,此时,舞台侧面将射出一支去掉金属箭头,绑着红色绸带的“箭矢”,由凯伦配合做出被击中、痛苦倒地的动作。
然而,就在那“箭”离弦而出的瞬间,一种尖锐刺耳的破空声,迥异于道具箭矢的轻响,撕裂了音乐的旋律。
几乎同时,凯伦口中发出一声痛呼,不像是程式化的表演,而是一声短促、压抑却充满了真实生理性痛苦的闷哼,他的身体并非表演性地跪倒,而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右手猛地捂住了左胸偏上的位置。
虽然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职业素养,强行控制住了倒地的姿态,但我清晰地看到,一抹迅速扩大的深红色,正从他指缝间汩汩渗出,迅速染红了银色的铠甲。
那不是颜料!是真血!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有人以为是过于逼真的特效,更多人则面露惊疑不定之色。
舞台上,其他演员似乎也愣住了,剧情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唯有凯伦,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但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接下来的台词和“死亡”动作,直到帷幕匆匆落下。
掌声参差不齐地响起,带着困惑与不安。
我从座位上站起,快步穿过侧面的通道,径直向后台冲去。
这不是意外,是谋杀!一场伪装成舞台事故的谋杀!
后台已乱作一团,演员们围成一圈,脸上写满了惊恐。
人群中央,凯伦半躺在地上,靠在一个道具箱上,呼吸急促而微弱。
一名剧团医生正手忙脚乱地试图为他止血。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那个身披猩红长袍,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的高大男子。
他此时正低着头,冰冷的目光正“欣赏”着凯伦的痛苦。
“…… 傲慢终究招致毁灭。”
一个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如同墓穴中的寒风:“这便是神之法则,舞台即是你的审判台。下地狱去吧,迷途的灵魂。”
他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凯伦抬起眼,看向红袍人的目光中充满了痛苦、不甘,还有一丝深可见骨的绝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咳出了一口血沫。
就在这时,我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我的脚步很轻,但存在感却让那红袍人猛然抬起了头。
兜帽下,两道充满审视与不悦的锐利目光瞬间锁定在我身上。
“阁下。”
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与周围慌乱的气氛格格不入:“您所言,傲慢确是重罪。但将一个犯有傲慢之罪的灵魂,简单地打入地狱,恐怕并不是上策。”
红袍人沉默着,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了。
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继续说道,语调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的自然规律:“地狱若充斥着充满怨恨、不甘的邪恶灵魂,它们的负面能量汇聚,非但不会让地狱安宁,反而会助长其中混乱与反抗的力量。这股力量终有一日,会反过来冲击天堂的秩序。这难道是您所期望看到的吗?”
红袍人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上前一步,目光坦然地迎向他:“我或许有办法,让这颗被傲慢玷污的灵魂重归平静,洗涤他的罪孽,引导他抛却虚妄的自我,最终成为上帝谦卑的信徒。这难道不是比单纯的惩罚,更能彰显神的慈悲与智慧吗?”
我的话空泛而带着一丝诡辩的色彩,但其中隐含的“秩序”与“转化”的逻辑,似乎触动了红袍人某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
他沉默了许久。
后台只剩下凯伦压抑的喘息声。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杀意似乎减弱了些许:“你有什么凭据?”
“凭据在于结果。”
我平静地回答他:“请给我时间。如果我不能使他皈依平静与谦卑,到时候再行处置也为时未晚。我的庄园将负责他的治疗与‘引导’。”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红袍人的目光,在我和奄奄一息的凯伦之间来回扫视。
最终,他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他转身,猩红的长袍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消失在了后台的阴影深处。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散去。
我立刻蹲下身,检查凯伦的伤势,箭矢射得很深,万幸偏离了心脏部位。
我指挥着惊魂未定的几名仆人和他的同事,小心翼翼地将凯伦抬上早已备好的马车,火速返回了庄园。
庄园的家庭医生经过紧张的手术,取出了那枚闪着寒光的真正箭簇,保住了凯伦的性命。
凯伦在高烧和昏迷中挣扎了三天三夜,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边,当他终于睁开那双疲惫的蓝眼睛时,看到守在床边的我,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化为了劫后余生的害怕,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
在后续漫长的康复期里,随着身体的逐渐好转,凯伦也终于向我敞开了心扉,讲述了那个隐藏在光鲜舞台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他是‘守夜人’。”
凯伦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他是这个剧院真正的主人,也是所有签约演员灵魂的‘监护者’与‘审判者’。他坚信,艺术必须服务于神的荣光,演员的灵魂必须保持绝对的‘洁净’,即谦卑、顺服、摒弃一切属于‘人’的弱点与欲望,尤其是七宗罪。”
他苦笑了一下。
“而我,从进入剧院的第一天起,就成了他的‘重点关照对象’。他说我的这张脸,我走路的方式,我看人的眼神,甚至我呼吸的频率,都透着一股令他作呕的‘傲慢’。初来那几年,排练稍有不如他意,耳光…… 是家常便饭。他会说:‘打碎你这可悲的骄傲! 才能装进神的恩典’,甚至在表演时,如果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属于角色本身的骄傲或自信,下场后等待我的,必然是更严厉的惩罚和漫长的‘忏悔’。”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我轻声问他。
“离开?”凯伦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契约,是灵魂契约。签下名字的那一刻,灵魂便已被打上了烙印,逃离,意味着灵魂的彻底湮灭。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燃起一丝倔强的火焰:“我热爱表演,舞台是我的生命,就算被打死,我也不会按他要求的那样,去扮演一个唯唯诺诺、毫无生气的‘圣人’! 我的傲骨是我的一部分,我不会改!”
看着他眼中痛苦但不屈的光芒,我想起了梦中关于“忠诚于自我”的明悟。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坦然赞同道:“你没有错,凯伦。每个人生来都有独特的‘气性’。傲骨并非一定是罪恶,就像我认识的一位朋友,他甚至会嫉妒一只猫所获得的宠爱。只要这份‘傲’不用来伤害他人,不用来践踏弱者,而是与内心的悲悯、对艺术的追求、和对原则的坚守相结合,它便可以成为一种强大的能量,一种让你在浊世中保持清醒而不随波逐流的锚点。”
我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凯伦被恐惧和压抑笼罩的心房。
他怔怔地看着我,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一种被理解的释然。
接下来的日子,凯伦在霍特尔庄园安心养伤,庄园与世隔绝的环境,以及我静静陪伴和倾听的相处方式,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我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讨论戏剧、文学、哲学,我向他分享我对“忠诚”与“圣洁”的新理解,他则向我倾诉他对表演艺术的热爱与困惑。
有时,我们只是默默地坐在壁炉前,各自看书,贝比蜷缩在我们之间的地毯上打盹,空气中的气息安宁而温馨。
伤愈后,凯伦并未立即返回剧院。
那次“事故”后,“守夜人”似乎暂时放过了他,或许是碍于我的介入,或许是在观察“引导”的结果。
而凯伦的气质,开始发生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那份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傲然并未消失,但那尖锐的棱角似乎被一层柔和而温暖的光晕所笼罩。
我们开始一起悄悄地帮助附近村庄里生活困顿的人,或是资助一些有天赋却贫寒的年轻艺术家,看到那些受助者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凯伦的脸上会浮现出一种比以前任何舞台形象都更加动人的光彩。
那是一种源于内心丰盈,且带着力量的温柔,他的魅力不再仅仅是外表的俊美和技艺的精湛,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悲悯、矜持、清贵与通透的迷人气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