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开尔·拉文克罗夫特,是在那个丁香花盛开的初夏午后,由一位与奥奇家族有世交的伯爵介绍而来的。

  

  他的出现像一道绚烂的彩虹,骤然闯入我灰白色调的世界。

  

  他年轻,大约二十七八岁,拥有古希腊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栗色的卷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碧蓝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仿佛蕴藏着整个地中海的阳光。

  

  他的谈吐风趣优雅,学识渊博,尤其对古典戏剧和诗歌有着精妙的见解。

  

  更难得的是,他似乎能轻易穿透我那层沉默的外壳,捕捉到我偶尔流露出的对自然之美或抽象思辨的细微兴趣。

  

  他不像其他访客那样,要么试图用神学说服我,要么怀着敬畏与我保持距离,他待我如同一位相识多年的平等的挚友。

  

  起初的交往是愉快而鲜活的,我们会在庄园开满玫瑰的长廊下漫步,他会即兴朗诵他新写的十四行诗,诗句中充满了对生命、爱情、和自然之美的热情赞颂,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像温暖的泉水,轻轻冲刷着我内心那片冰冷的荒原,带来几分久违的暖意。

  

  我甚至会破例与他进行稍长一些的对话,虽然依旧简短,但话题却可以从天文学的最新发现,跳跃到某幅油画的光影运用,再回到古希腊悲剧中命运的主题。

  

  在他身边,我那习惯于“虚无”的意识,似乎也暂时找到了一种可以安然“栖息”的节奏,而非一味地“消解”。

  

  我甚至能从他充满激情的创作和谈话中,汲取到一丝用于维持“安多列”这个伪装外壳的能量。

  

  那段日子,连我的父母都注意到,我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庄园后院有一片不算太大的葡萄园,夏末秋初,葡萄成熟的季节,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葡萄的芬芳。

  

  开尔提议我们一起采摘葡萄,亲自酿造一些葡萄酒,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穿着简便的亚麻衬衫,提着藤篮,穿梭在挂满累累果实的葡萄架下。

  

  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开尔一边灵巧地剪下一串串紫得发黑的果实,一边哼唱着轻快的意大利民歌。

  

  他偶尔会将一颗最饱满的葡萄,细心地剥去皮,递到我的唇边,笑着说道:“尝尝,安多列,这是阳光的味道。”

  

  那甜蜜的汁液在口中迸溅的瞬间,我竟有一丝恍惚,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属于“生”的真实的温度。

  

  休息时,我们坐在葡萄藤下的石凳上,分享着新烤的面包和奶酪,喝着冰镇的泉水。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草场的清香。

  

  开尔望着我,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忽然说道:“安多列,你知道吗? 你的气质,特别适合紫色——不是那种深沉的帝王紫,而是像这成熟葡萄一样,带着一层银灰色光泽的青紫色。它会让你的肤色显得更加剔透,气质也更加深邃。”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我竟真的让仆人去寻找那样一块料子。

  

  当我第一次穿上那件用找到的最接近的青紫色丝绸制成的晨袍,站在镜前时,连我自己都微微怔住了。

  

  镜中的人苍白依旧,但在那奇特的颜色的映衬下,确实散发出一种介于忧郁与空灵之间的气质,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葡萄精灵。

  

  开尔看到时,眼中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赞叹,有欣赏,也有一丝计划得逞般的满意,

  

  当时我将其归结为自己的多疑。

  

  然而愉快的泡沫终究是脆弱的,随着交往的深入,开尔言行中那些起初被忽略的细节,开始如同水面下的暗礁般渐渐凸显出来。

  

  他对戏剧中那些拥有绝对权威,要求子民无条件服从的君主形象,总是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会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秩序的必要性”“个体对集体的奉献”,甚至暗示真正的虔诚,意味着对教会权威的绝对顺从。

  

  有一次,他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轻声说:“安多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在某些人眼中或许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傲慢呢?一种认为自己高于世俗规则、甚至高于神所定下的秩序的骄傲? 要知道,七宗罪之首,便是傲慢,这恐怕不利于你的……灵魂得救。”

  

  他的语气充满关切,但那话语本身,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意识最深处。

  

  傲慢? 我看起来很傲慢吗?

  

  我对抗着体内那股因被冒犯而骤然升起的怒意,强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一种带有预警意味的不适感已悄然蔓延开来,我开始在谈话触及这些敏感领域时,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或者干脆以身体不适为由缩短会面时间。

  

  我与他见面的次数逐渐减少。

  

  我那重新变得疏离的态度,想必也传递了明确的信号。

  

  开尔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几次试探未果后,来访便明显地稀疏下来。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和某种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之后,他便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音讯。

  

  我的心中并非没有一丝涟漪,毕竟他曾是那段灰暗岁月中唯一带来过些许亮色的人,但很快,一种源于“冥”的警示,压制了那点微弱的情感波动。

  

  我告诉自己,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

  

  一个寒冷的冬夜,阿比斯面色凝重地走进我的书房,递给我一封没有署名,火漆印章却异常古怪诡异的信。

  

  信中声称,开尔·拉文克罗夫特被一伙身份不明的暴徒绑架,对方要求一笔惊人的赎金,并暗示此事与我有关,要求我独自前往指定地点交涉,否则将撕票。

  

  尽管我已刻意疏远,但“绑架”这个词还是激起了一阵本能的担忧和慌乱,我几乎要立刻吩咐仆人们备马,但就在那股冲动涌上头顶的刹那,“冥” 那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如同警钟般,在我脑海深处轰然响起:“…… 傀儡…… 牧羊犬…… 小心……”

  

  傀儡…… 牧羊犬……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挥手让仆人们退下,声称需要独自思考。

  

  我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闭上眼,开始回溯与开尔交往的每一个细节:他那过于“完美”的契合,他对权威的崇拜,他引导性的话语,他对我“傲慢”的指责,甚至他对我穿着颜色的“建议”…… 这些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冥”的警示照耀下,迅速拼接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画,

  

  是圈套,一个精心策划,针对我这个“异常存在”的圈套!

  

  开尔,这个曾让我心生暖意的“朋友”,极有可能就是“冥”口中那些“神位窃贼”派来的“傀儡”,他的任务就是接近我,获取我的信任,评估我的“威胁”等级,并在必要时作为引诱我踏入陷阱的“诱饵”。

  

  而现在的绑架事件,正是“牧羊犬”们,那些维护“上帝”幻象的打手们收网的信号,他们想利用我可能残存的对“友谊”的微弱珍视,将我引出家族这个相对安全的“巢穴”。

  

  就在我理清头绪的第二天,一个散发着血腥和霉烂气味的小木匣被一个街头流浪儿送到了庄园门口。

  

  匣子里,垫着肮脏的稻草,上面赫然躺着一小截惨白中带着青紫的人类的小指,手指上还套着一枚我再熟悉不过的戒指。

  

  这枚戒指我曾在开尔手上见过无数次、镶着一小块泪滴形紫水晶的银戒指,它是我在他生日时作为回礼赠予他的。

  

  木匣的盖子内侧,用某种疑似干涸血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散发着强烈邪恶与亵渎气息的仪式图案,图案周围,还隐约勾勒着几个如同阴影般的人形轮廓,仿佛在举行某种邪恶的献祭。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是威胁,更是一种测试,测试我的反应。

  

  愤怒,恐惧,悲伤……如同试图冲破堤坝的洪水,在我胸腔里剧烈冲撞,但最终,它们都被那来自“虚无”本源的空寂强行压了下去。

  

  我拿起笔,铺开信纸,手指没有一丝颤抖。

  

  我用一种冷静到残酷的笔调写道:

  

  “致未知的阁下:

  

  “来信收悉。木偶既已损坏,人死不能复生,纠缠无益。”

  

  “我与拉文克罗夫特先生,不过数面之缘,泛泛之交,其命运,我无力亦无心干涉。”

  

  “请勿再以任何形式打扰。”

  

  “安多列·冯·奥奇。”

  

  我没有询问细节,没有表达愤怒,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人性”波动,我的回应就像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公务。

  

  信送出后如同石沉大海,那场精心策划的“绑架”闹剧果然再无下文,开尔这个人,连同那截断指,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我知道,阴影已经投下,那些“窃贼”和“牧羊犬”,已经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此事之后,或许是心力交瘁,或许是深秋的寒气侵入了本就虚弱的身体,我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并不凶猛,却缠绵日久,发烧时,我总会梦见那片葡萄园,梦见开尔递到我唇边的那颗葡萄,那么甜,甜得发苦。醒来时,枕边常是冰凉的。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伤心笼罩着我,并非因为开尔这个“傀儡”的结局,而是因为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温暖”与“信任”,最终竟也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这个世界,难道就容不下一丝一毫真实的联结吗?

  

  我蜷缩在厚重的被褥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冰原上,正在逐渐冻结的空壳。

  

  病中,我的父亲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它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指,发出微弱的“喵呜”声。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生命力,竟奇异地,像一根细丝,将我从那冰冷的绝望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我开始试着进食,下床活动。

  

  又是几个月后,我的病终于慢慢好了。

  

  病愈后,我似乎进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平静”。

  

  那种因看透骗局而产生的尖锐痛苦,最终被一种对世间一切“关系”更彻底的虚无认知所取代,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谦卑”。

  

  这种“谦卑”并非伪装,而是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漫不经心,我对教会事务,表现出一种不积极也不抗拒的顺从,对家族责任也履行得一丝不苟,却毫无个人情感投入。

  

  这种姿态意外地赢得了赫连爷爷和教会高层更大的赞赏和信任,他们认为我“历经磨难,终于洗尽铅华,懂得了真正的虔诚与顺服”。

  

  不久后,我被破格邀请,担任了教区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重要职务,在家族内部的威信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成了他们眼中符合期望的“奥奇家族继承人”,一个温顺,虔诚,且毫无威胁的“圣徒”。

  

  就在这看似一切都步入“正轨”之时,一个异常清晰的梦境再次降临。

  

  梦中我的“意识”如同一缕无形的轻烟,飘荡在一个无比恢弘却处处透着破败与混乱气息的巨大宫殿中。

  

  这里的穹顶高不可及,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墙壁由纯净的光辉铸就,但光芒却明灭不定,如同风中的残烛,地面光滑如镜,倒映出的却是扭曲而破碎的景象。

  

  无数模糊的身影——有的背生光翼,却羽毛凋零,有的头长犄角,面目狰狞,更多的则是笼罩在兜帽长袍中看不清面目的存在,它们聚集在大殿中央,围绕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王座,王座的基座下散落着如同血管般暗红色的断裂线头,像是被强行扯断的提线,无力地垂落下来。

  

  而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此刻都有些惊慌失措,他们争吵着、咆哮着、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断断续续的词语,如同碎片般飘入我的感知:

  

  “失败了…… 完全失控!”

  

  “秩序无法维持,锚点在松动!”

  

  “那个‘空’…… 它在吞噬一切意义!”

  

  “必须找到新的‘神骸’,或者重启……”

  

  “来不及了,已经卡在临界点上了!”

  

  他们的目光不时焦虑地瞥向那个空荡荡的王座,仿佛那里本应坐着某个能主宰一切的存在,但此刻却只剩下一个令人绝望的虚空,整个宫殿,都在一种濒临崩溃的氛围中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一道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猛地从某个角落射来,精准地“锁定”了我这缕无形的意识。

  

  一个笼罩在最深阴影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窥视”。

  

  梦境开始剧烈晃动、破碎,在意识被拉回现实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一声充满惊疑与极度震怒的嘶吼:“是祂!那个‘虚!祂在看!”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已浸透了睡衣。

  

  窗外天色微明,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止,但我的眼神,却在最初的惊悸后迅速恢复为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而了然的光芒。

  

  “冥…… 你说得对。”

  

  我望着镜中那个眼神却幽暗如星的自己,无声地低语道:“他们的神座果然是空的,而且看来,他们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我好好‘观察’这场精彩的谢幕演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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