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我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我的书房或卧室里,阅读那些越来越偏向虚无哲学和自然科学的书籍,在抽象的思辨和冰冷的宇宙规律中,寻找着某种近乎“共鸣”的慰藉。

  

  沉默是我最坚固的堡垒,也是我最自然的语言。

  

  由于我在家族宗教仪式上所展现出的那种近乎非人的“圣洁”,我的名声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

  

  起初,只是一些与奥奇家族交好,同样信奉虔敬主义的年老贵族或神学家,怀着好奇或寻求心灵指引的目的前来拜访。

  

  他们通常在仆人引导下走进我的书房,见面的礼仪总是简短而刻板,然后他们会试图与我交谈,话题往往围绕着《圣经》的某段晦涩经文,某位圣徒的行传,或是对上帝恩典与救赎的探讨。

  

  面对这些来访者,我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那平静无波的面容和深邃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往往被他们解读为“深沉的虔诚”或“与神对话时的入定状态”。

  

  但很快他们便会发现异样。

  

  当我偶尔开口回应时,我的话语绝非他们期待中的充满属灵热忱或神学洞见的分享,相反,我的回应极其简洁、客观,甚至带着一种抽离的理性。

  

  例如,当一位老主教激动地讲述“基督复活”的神迹时,我可能会淡淡地回应:“死后生命形态的转变,在自然规律中,并非完全不可想象。”

  

  或者,当有人热烈讨论“最后的审判”时,我会若有所思地说道:“能量自噬,因果转换,或许是更基本的法则。”

  

  这种回应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来访者心中的宗教热情。

  

  他们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空洞,与我交谈越久,他们起初感受到的那种“宁静”,非但没有加深,反而会逐渐变质。

  

  一种奇怪的虚无感会悄然蔓延开来,仿佛他们笃信的神学大厦,在我这简短而不置可否的话语面前,悄然褪去了色彩,露出了其下毫无生气的基石。

  

  谈话往往会很快陷入尴尬的沉默,然后来访者便会找借口匆匆告辞。

  

  然而他们离开时虽然带着困惑,却很少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像是从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中醒来,带着一丝清醒后的茫然。

  

  于是久而久之,那些纯粹的神学爱好者便不再登门了。

  

  然而另一类访客却开始被吸引而来。

  

  他们大多是些思想活跃,对教会正统学说抱有怀疑,或对自然世界充满好奇的学者、医生、甚至是些有着特殊背景的炼金术士。

  

  他们或是通过罗萨德的秘密协会网络得知我的存在,或是听说了关于“奥奇家那位对上帝之事反应平淡,却对星辰运行颇有见解的奇特公子”的传闻。

  

  与前一类访客不同,他们与我交谈时话题往往偏离神学,转向了天文观测、几何证明、草药特性、乃至一些被教会视为禁忌的关于世界本质的猜想。

  

  与他们在一起时,我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状态却有明显的不同。

  

  我会更专注地倾听,偶尔,当他们的论述触及到宇宙的广袤,物质的微观结构,或生命形式的多样性时,我那平日如同古井般的眼神中会闪过兴趣的光芒。

  

  我依然很少主动发言,但我的沉默不再是一种隔绝,而更像是一种包容的容器,鼓励着他们畅所欲言。

  

  他们在我面前,可以毫无顾忌地讨论“地心说”的漏洞,质疑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甚至偷偷传阅哥白尼手稿的抄本。

  

  他们发现,这位看似孱弱的年轻贵族,对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恐或谴责,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理解”的平静,仿佛这些惊世骇俗的理论在他眼中,不过是描述世界的多种可能的方式之一,与圣经创世记并无本质上的高下之分,只是观察角度不同而已。

  

  这种绝对而不带评判的包容性,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思想自由和安全。

  

  转折发生在一个枫叶染红的深秋午后。

  

  一位在教会内地位崇高、以开明和善于调解争端著称的红衣主教亲自莅临我们的庄园。

  

  他此行的目的并非寻常的拜访,寒暄过后,他面色凝重地向我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请求。

  

  原来在附近的大学城里,一位名叫卡西西的数学与天文学教授,因其公开质疑托勒密体系、并发表了一系列支持地球运动的言论,引起了当地教会保守势力的强烈不满,即将面临宗教裁判所的调查。

  

  这位主教与卡西西有旧,赏识其才华,不忍见其因学术观点获罪,但又无法公开为其辩护,他听闻我“善于以独特的视角平息学术纷争”,希望我能以私人身份前去与卡西西谈一谈,“引导”他暂时收敛锋芒,避免直接的冲突。

  

  我沉默了片刻。

  

  按理说,我不该卷入这种麻烦,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我答应了下来。

  

  会面安排在大学城一座属于主教名下的修道院客房内,卡西西是一个年约五六十的男子,身上带着一种学者的固执与被舆论围剿的焦虑。

  

  起初,他对我这个“说客”充满警惕,谈话进行得十分艰难,他慷慨激昂地陈述他的观测数据和计算模型,驳斥地心说的荒谬,言语中充满了对真理的热情和对教会压制思想的愤怒。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顿的间隙,提出一两个关于行星逆行轨迹细节或恒星视差可能性的技术性问题。

  

  我的平静和专业性,渐渐打消了他的部分敌意。

  

  谈话开始深入。

  

  他不再仅仅控诉,而是真正地向我展示他推演出的以太阳为中心的宇宙模型——一个简洁、优美、却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体系。

  

  “你看!”

  

  他激动地在纸上画着示意图:“只有这样,所有天文现象才能得到最合理、最一致的解释!地球,绝非宇宙的中心,我们只是围绕太阳旋转的一颗行星,这难道不是上帝精妙设计的最佳证明吗?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明白,非要死抱着那些漏洞百出的陈旧教条!”

  

  他说完紧紧地盯着我,呼吸急促,等待着我的反应,或是激烈的反对,或是热烈的赞同。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同心圆的草稿纸上,久久没有移动。

  

  我的意识却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了无垠的星空深处。

  

  那些与“冥”的对话,那些关于“空”与“幻”的明悟,那些对宇宙本质的直觉,在此刻悄然涌动。

  

  我抬起眼,迎上卡西西那焦灼而期待的目光。

  

  “卡西西教授,”我缓缓说道,“您的模型很优雅,它解释了许多现象,但您是否想过,或许太阳,也并非宇宙的中心?”

  

  卡西西愣住了。

  

  他张大了嘴,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什…… 什么?不是太阳?那,那中心在哪里?”

  

  “为什么,”我的语调依旧平缓,“宇宙一定要有一个‘中心’呢?”

  

  “这怎么可能!”

  

  卡西西几乎跳了起来:“没有中心?万物运转,总要有个支点,就像房屋要有栋梁,这是逻辑的必然,也是上帝作为第一推动者的体现!”

  

  “上帝……”

  

  我轻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上帝是创生者。祂创造了光,也创造了暗,创造了秩序,也创造了混沌。宇宙是广大的,广大到超越我们最狂野的想象,或许,在其中存在着不止一个中心。每一个星系,每一个星团,甚至每一个独特的引力平衡点,都可以被视为一个局部的‘中心’。它们各自旋转,又相互关联,共同构成一幅多层次、多中心的内容。这难道不是更接近‘创生’本质的一种解释吗?”

  

  卡西西脸上的激动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茫然、以及仿佛窥见了某种无限恐怖又无限壮丽景象的颤栗。

  

  “多中心?这,这太超越,太不可思议了!”

  

  他喃喃自语着:“这需要怎样的证据?这根本无法用现有的数学和观测来证明,这简直是神学!不,是狂想!”

  

  “目前这确实更多是…… 一种理念。”

  

  我承认道:“一种基于对现有规律推演、以及对创生奥秘的猜想。它或许触及了宇宙规律的某种尚未被我们理解的本质,这或许是最接近上帝作为创生者的思考方向。”

  

  我注视着他,眼神中带着近乎托付的意味:“卡西西教授,这个想法目前还太过于惊世骇俗,我希望您能暂时将其视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您可以继续您的研究,但或许可以换一种更谨慎的方式?”

  

  那次会面最终并未如主教所期望的那样,“说服”卡西西完全放弃他的观点,但奇怪的是,卡西西确实收敛了许多,不再在公开场合激烈地抨击地心说,宗教裁判所的调查,也因缺乏足够的“挑衅”证据,以及主教的暗中斡旋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我与卡西西之间,却通过罗萨德的秘密渠道,建立起了一种特殊的书信往来。

  

  他的信,不再仅仅是讨论具体的天文计算,更多的是在探讨宇宙的无限性,空间的相对性,以及那个“多中心”模型所引发的哲学和科学遐想。

  

  他的笔触从最初的激动和困惑,逐渐变得深沉、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岁月流逝,我依旧在庄园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偶尔主持宗教仪式,接待少数几位“志同道合”的学者访客。

  

  外表看来,我依旧是那个平静得近乎透明,被一层朦胧的“圣洁”光环笼罩的奥奇公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那看似空洞的意识深处,正依据“冥”的指引,悄然进行着一项隐秘的“工程”——将那点来自混沌本源的光芒,如同打磨钻石般细细切割、分化为无数个细微的感知“坐标”,以我为中心,向着这个被层层幻象包裹的世界,尤其是那些散发着“神性”波动的节点,无声无息地蔓延、探查。

  

  我能“感觉”到,那些被崇拜的“神明”,其存在根基的本质的确是“冥”所说的那样“空”和“幻”,而宇宙的本质,就是虚。

  

  每一次宗教仪式,当我站在祭坛前,感受着信徒们狂热的祈祷能量如同飞蛾扑火般投向那个内在“空无一物”的偶像时,我的“虚无”之力,便会如同最细微的酸液,悄然侵蚀着那幻象的边界,虽然缓慢,却持续不断。

  

  一个飘着细雪的冬日,我收到了卡西西的最后一封信。

  

  信是由他的儿子送来的,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因为手部的颤抖而显得歪斜。

  

  他在信中说,自己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但他的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豁达的喜悦。

  

  他写道:

  

  “…… 亲爱的安多列先生,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您当年的话。起初,我认为那只是无法证实的玄想。但随着对星空观测的深入,对数学理解的加深,我越来越感到,我们所知的宇宙,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更大内容的微小局部。‘中心’的概念,或许本就是人类局限于自身视角的产物。近日在病榻上,我反复回想与您的交谈,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我仿佛‘看’到了宇宙的真实画卷,虽然模糊,却让我感到了释然与安宁。追逐一个固定的‘中心’,或许本就是一种迷执,真理可能存在于关系的网络中,存在于永恒的流动与变化之中。感谢您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为我开启了另一扇窗。愿那创造光与暗、秩序与混沌的奥秘之源,指引您的道路……”

  

  信的末尾字迹已难以辨认。

  

  我握着这封薄薄的信纸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的嘴角动了一下。

  

  那不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湖面被风吹过时泛起的一丝涟漪,很快便消失无踪。

  

  窗外的雪依旧下着,寂静无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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