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霍特尔庄园深秋的午后,我与凯伦·拉索对坐在靠近窗边的两张高背扶手椅里,一起看书。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脸色恢复了健康的光泽,只是眉宇间那抹历经生死劫难后的沉静,让他原本如阳光般耀眼的俊美沉淀出一种更为内敛的韵味。

  

  我们之间的小几上,散落着几卷关于古代建筑符号学的皮面抄本。

  

  凯伦正用一种舒缓而清晰的语调,为我解读其中一幅关于某座湮灭古城拱门浮雕的插图,他的见解往往独到而富有想象力,为我那片因“虚无”之力而过于抽象的意识荒原,注入了些许具象而鲜活的色彩。

  

  这种宁静而充满智性的交流,让我那习惯于绝对寂静的心湖也泛起了丝近乎愉悦的涟漪。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仆人通报,赛利达·冯·霍尔斯特先生前来拜访。

  

  我微微蹙眉,但仍示意请他进来。

  

  赛利达,那位曾对小猫贝比流露出莫名嫉妒的诗人朋友,近来拜访得似乎过于频繁了些。

  

  他今日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墨绿色天鹅绒外套,头发精心梳理过,却掩不住眼下的疲惫与一丝焦躁。

  

  他进门后,目光先是飞快地在我和凯伦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尤其在凯伦那沉静优雅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才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下午好,安多列。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的…… 学术探讨。”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涩。

  

  “不会,赛利达。”我示意他坐下,“凯伦正在与我分享一些有趣的发现。”

  

  凯伦礼貌地向赛利达点头致意,笑容温和得体,却带着一种不易亲近的距离感。

  

  这种气质似乎更加刺激了赛利达,于是接下来的谈话变得有些……艰难。

  

  赛利达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最近阅读的一些晦涩的象征主义诗歌,以及他如何试图从中汲取灵感,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才思枯竭。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那些精妙比喻和神秘意象的过度推崇,仿佛那些文字本身蕴含着某种点石成金的魔力,然而他的论述却显得空洞而浮夸,像一个饥饿的人拼命咀嚼着干枯的面包屑,却无法从中获得真正的营养。

  

  终于,在一次关于“月亮与银百合的隐喻关系”的冗长阐述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飘向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梧桐树的凯伦,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口吻说道:“唉,安多列,你这里总是能吸引到一些独特的‘缪斯’。上次是那只机灵的小猫,这次又是一位如此…… 灵秀的‘新朋友’。看来灵感这东西,也是偏爱某些特定的‘巢穴’啊。”

  

  他将“新朋友”和“缪斯”这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语气中那股掩饰不住的嫉妒与试探,如同变质的醋弥漫在空气中。

  

  我瞥到凯伦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但他依旧保持着得体的沉默。

  

  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悦。

  

  赛利达的这种将活生生的人物化、视为所有物或灵感工具的态度,触及了我内心深处某种近来萌生的关于“尊重”与“平等”的模糊界限。

  

  我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抬起眼看向赛利达。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异常的冷静:“赛利达,知识与文学技巧,如同工匠手中的凿子与刻刀,终究只是工具,它们的价值在于使用者赋予其的灵魂与情感。而你过于执着于外在于段的精巧,却忽略了滋养这一切的源头活水——你自己的内心。当你的心被一些芜杂的情绪和事情所充斥时,灵感这片需要宁静才能映照星空的湖泊,自然会变得浑浊和枯竭。”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赛利达脸上那强装的热切,他的脸色白了白,眼神中闪过一丝被戳穿心思的慌乱与羞恼。

  

  他下意识地又瞥了凯伦一眼,似乎想从他那里找到一丝共鸣或嘲讽,但凯伦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眼中是近乎专注的理解。

  

  赛利达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讪讪地低下头,喃喃道:“你…… 你说得对,安多列。或许是我最近太过于关注外物了,我,我该回去好好静一静。”

  

  他几乎是仓促地站起身,甚至忘了基本的告别礼节,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关门声响起后,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我转向凯伦,心中有些歉意。

  

  我斟酌着词语,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些:“凯伦,请不要将赛利达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我从未,也将永远不会将你视为任何形式的‘宠物’或‘缪斯’。你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是我的朋友,是可以平等交流思想的伙伴。”

  

  我顿了顿,寻找着一个更贴切的比喻:“如果非要说,你让我联想到什么,那或许是一只生长在幽静山谷中,眼神清澈而警惕的白色野鹿。它灵动而优雅,带着一种不属于尘嚣的超脱之美,但它同样拥有坚韧的蹄,可以踏过溪流与荆棘。我欣赏这份美,尊重这份独立,而非想要占有或驯养。”

  

  凯伦静静地听着,起初他的眼中还有一丝因赛利达的话而引起的细微波澜,但随着我的话语,那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星光坠入其中的闪烁之光。

  

  当我说到“白色野鹿”时,他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极其动人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让他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中。

  

  “安多列……”

  

  他的声音有些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感动:“谢谢您,真的。我并不感到被冒犯,相反您的比喻,是我听过的最珍贵、最贴切的赞美。白色的鹿,在很多古老传说中,都是指引迷途、象征祥瑞和神性的存在,能被您如此看待,我深感荣幸。”

  

  我们相视一笑。

  

  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温暖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将一丝诡谲的迷雾吹入了庄园。

  

  来访者是一位名叫桑吉嘉措的远方佛学家,他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穿着简单的棕色僧袍,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是经由某位对东方哲学感兴趣的贵族引荐而来,据说是想与我探讨“静坐冥想与心灵平静”的法门。

  

  起初的交谈停留在技巧层面,还算平和,但很快,桑吉嘉措的目光便牢牢锁定在我身上。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某种无形的气息,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与困惑的神色。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他喃喃自语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阁下身上竟然同时存在着两种极致的气息,一种如冰雪般不容丝毫玷污的极致圣洁,另一种,则是如同归墟般吞噬一切光与热的极致黑暗,这两种截然相反、本应相互冲突湮灭的力量,为何会在您身上……达成了某种平衡?啊,这让我想起我们古老经卷中记载的一位王者,阿育王,他早年征战杀伐,血流成河,晚年却皈依佛法,广施仁政,他的一生也是在极致的‘业’与极致的‘善’之间剧烈摇摆,最终寻求解脱。”

  

  两种气息?难道他窥见了“冥”与“光”在我体内的共存状态?还是感知到了我那被“窃取”的神格与“混沌”结合后的本质?

  

  这个人绝不简单。

  

  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垂下眼睑,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调回应道:“大师言重了。世界各地的古老智慧,在源头处或许本就是相通的,都是在探讨人心、宇宙与终极的真理。只是后来因地域和文化的不同,才演化出不同的流派与法门。我不过是一个体弱多病、习惯于向内寻求平静的普通人,闲暇时练习冥想,也只是为安抚这具不争气的皮囊与躁动的心神罢了。至于圣洁或黑暗,那或许是您的错觉,又或者是不值一提的往事了。”

  

  我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归于普通的修养与文化的共性。

  

  桑吉嘉措沉默了片刻,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阁下过谦。或许您自己也未曾完全察觉。在我们的传承中有一种秘法,可以窥见生命在大地之上和时间之流中的轮回轨迹,感知其意识深处所携带的‘业’的因果之线。”

  

  他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在我周身细细“扫描”着:“而您身上的‘业’,重得超乎想象,如同缠绕着一座山岳,既有滔天的杀孽,却也缠绕着无量的福报。这绝非寻常!老衲斗胆猜测,您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这个世界意识流变和走向的一个极其关键的‘节点’!”

  

  难道他所指的,是我那被窃取的壳儿,形在被制成傀儡期间,可能被动“参与”的那些战争,杀戮与崇拜? 

  

  我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平静地迎上桑吉嘉措激动的注视:“大师,如果真如您所说,我与这个世界的因果如此沉重,那或许并不是好事。灵魂,贵在轻盈与自由,背负太多过往,无论是善是恶,都是一种负累,或许现在正是需要斩断这些纠缠不清的丝线的时候,让该结算的得以结算,让该放下的得以放下,如此才能轻装前行。”

  

  我的话,看似是在回应他的“业力”之说,实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对自身处境的了然。

  

  无论过去如何,当下和未来,我必须掌握主动权,斩断与那些“窃贼”“傀儡”的联系,厘清我存在的本质,或许才是真正的出路。

  

  桑吉嘉措闻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将我的形象刻入灵魂深处。

  

  良久,他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礼,低声道:“阁下智慧如海,是老衲执着了。缘起缘灭,自有定时。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什么不可预测的因果一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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