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我的卧室里,始终摆放着一面古老的、镶嵌在厚重桃花心木框中的落地镜。
它是霍特尔庄园前任主人留下的物件,镜面因年岁久久已有些许水银剥落,映出的人影总是带着一层朦胧的灰翳,边缘微微扭曲。
我对此并无不满,这种模糊感,反而与我那被“混沌”之力钝化后,看世间万物都隔着一层薄纱的视觉相得益彰,甚至带来一丝畸形的安心。
每日晨起暮歇,我都会在这镜前驻足片刻,整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着,或是审视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的青年。
这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般对自身存在的确认。
然而近来,这种习以为常的平静,被一丝异样感打破了。
起初,或许只是一种错觉,仿佛镜中的倒影的动作,会比真实的我延迟那么一刹那,接着是影子的轮廓,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似乎比它应该投射的更加深邃一些。
我将其归咎于镜面老化产生的光学畸变,或许是我的精神问题带来的略微偏差的感受。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日益强烈,不是来自窗外,不是来自门外,而是直接从镜面深处传来。
直到一个雾气弥漫的深夜,我坐在镜前的靠背椅上,就着一盏灯光,翻阅一本关于古代符号学的晦涩典籍。
我的意识一半沉浸于文字的逻辑迷宫,一半漂浮于惯常的麻木之中,忽然,一种如同指尖划过冰面的触感,毫无征兆地刺入了我的意识表层。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瞬间与镜中的“我”撞个正着。
他就在那里,轮廓与我一般无二,但他此刻穿的是一身剪裁合体却色泽灰暗的长袍,与我身上柔软的亚麻睡袍截然不同。
他的脸庞虽是我的五官,却笼罩着一层冷硬的质感,眼神不再是我刻意维持的平静,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的幽暗漩涡,里面沉淀着万载的孤寂,被禁锢的愤怒,以及洞悉一切的锐利。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形象,比镜面自然反射出的属于我的那个模糊影像要清晰得多,清晰得仿佛他才是真实的存在,而我,不过是一个投映在玻璃上的幻影。
我们就这样隔着那层脆弱的水银薄膜无声地对峙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压力,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缓慢流动的微响,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压抑地跳动。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深处响起。
那声音冰冷而沙哑,如同千年冰川相互摩擦,又带着一种古老的威严。
它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语言,每一个音节却又都能让我理解其最本质的含义。
“看够了吗?”
镜中的“他”嘴角勾起一丝充满讥诮的弧度。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我的意念,却不由自主地形成了回应:“你…… 是谁?”
“我是‘冥’。”
那声音回答得干脆利落:“是被你——光,遗忘、压制、放逐在这面可怜镜子里的另一面。你的阴影,你的倒影,你的…… 本质之名。”
“光?”
我捕捉到这个词,心脏猛地一缩。
是那个在纯白之境中听到的称呼。
“我是‘光’?”
“曾经是。”
“冥” 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一个过于纯粹,过于美丽,也因此过于脆弱的‘光’。你的‘壳’,那个承载你光辉的容器,在上万年前就被那些觊觎你力量的窃贼打碎了,碎片至今仍在地狱的深渊中沉沦。而你的‘形’被抽离出来,改造扭曲,制成了一具没有自我意志的顺从的傀儡,就放在那座人们最熟悉的神殿里,接受着亿万愚昧生灵的供奉和祈祷!他们崇拜的不过是一个被掏空了内核,贴上了标签的木偶,一个用以收集信仰,维持秩序的工具!”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我记忆的冻土层。
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闪现:晶莹的碎片在无尽黑暗中折射出绝望的光芒;红色的丝线缠绕着一具空洞而散发着虚假温暖的神像;无数模糊的面孔向着那神像跪拜,他们的祈祷声汇成一股庞大而令人作呕的能量流……
一种源自本能的恶心感和被亵渎的暴怒瞬间席卷了我
“为…… 为什么……”
我的声音在意识中颤抖。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
“冥” 替我说完了问题:“因为你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当容器破碎、本体被制成人偶时,你那一点不愿被同化的‘神’,在彻底湮灭前,机缘巧合下与‘混沌’ 相遇了。”
混沌!那个在梦境中低语的存在!
“‘混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终点。它没有善恶,没有秩序,是绝对的‘空’与‘虚’。它吞噬一切,也消解一切。你与它结合,形成了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空’与‘虚’,这让你得以从那个精心设计的窃取仪式中漏网,以一种近乎‘不存在’的方式延续了下来。也正因如此,你才能躲过那些‘窃贼’的持续追查。一个容纳‘空’和‘虚’的容器,对他们而言是无用的,甚至是难以感知的。这是你的幸运。”
他顿了顿,幽暗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面,直视我灵魂最深处:“而不幸在于,你也因此失去了一切,力量、记忆、甚至清晰的形态。你成了现在这个在人世间徘徊的体弱多病,感知模糊,被诊断为躁郁症的可怜的安多列。而我,‘冥’,你的‘名’,你的‘影’,你的愤怒与不甘,则被彻底剥离,封印在这镜中,看着你浑浑噩噩,看着那些窃贼继续用你的‘形’招摇撞骗,看着他们以‘名’行事,在这数千年间犯下无数血腥而肮脏的罪行,却将污名扣在我们的头上!”
一股无名火焰从我心底最深处燃起。
那不是躁郁症的狂躁,而是一种本质的怒火,一种被背叛、被窃取、被玷污的极致愤怒。
镜中的“冥”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波动,他那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满意”的神情。
“看来你并未完全麻木。”
他的声音缓和了些许:“现在听我说,‘光’,我们的处境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那些‘窃贼’,‘规则编织者’‘神位霸占者’,他们的力量,根植于这个被他们扭曲的规则体系内,依旧强大。直接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你需要……一种不同的方式。”
“我该怎么做?”
我的意识前所未有地集中,问道。
“观察。”
“冥” 简洁地回答道:“用你那与‘混沌’结合后获得的‘空’与‘虚’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充满了他们编织的幻象,尤其是那些被崇拜的‘神明’。不要被他们的表象和教义迷惑,去感受他们力量运行的轨迹,去解析他们赖以存在的‘规则’基石,然后用你的‘虚无’,去解构它们。”
“解构?”
“就像……”
“冥” 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镜面上。
虽然我们之间隔着现实与倒影的界限,但我却仿佛感到一股冰冷的触感落在我的眉心: “…… 这样。”
瞬间,我的“视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房间的墙壁、家具、书籍…… 一切物质的形态开始淡化,扭曲,仿佛变成了由无数细微符号和能量流编织成的结构。
而在这些结构之下,是一片涌动着的“虚无”之海,我能看到,那些所谓的“规则”,如同一张张蛛网,覆盖在虚无之上,试图将其固定、定义,但蛛网的节点处,却布满了裂痕和空洞。
尤其是当我的目光投向远方,那些散发着强大能量波动的地点时,我能看到,那些支撑“神明”存在的规则网络,核心竟然是…… 空的!
那是一片巨大而散发着吸力的虚空,所谓的神力、神迹,不过是从这虚空边缘泄漏出来的一点可怜的辐射,再经过复杂仪式和集体信仰的放大与修饰而成。
“看到了吗?”
“冥” 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所谓的‘上帝’,所谓的‘至高神’,其本质就是‘空’和‘虚’,一个被刻意维持的幻象体系! 即便那些编织者自己,也无法真正“填充”那个核心的空洞。他们只是坐在那个空荡荡的‘神座’上,扮演着上帝的角色,享受着掌控众生的权力罢了!他们越是试图将上帝描绘得具体、全能、慈爱或威严,就越是暴露其内在的虚无本质。”
我感到一阵眩晕。
这真相太过骇人,也太过合理,它完美地解释了我一直以来对宗教的那种本能的排斥和厌恶。
“你的使命,安多列,” “冥” 的声音变得严肃而充满力量,“就是将这片‘虚无’,打磨成最锋利的刀刃。将你意识深处那点来自‘混沌’的本源光芒放大,锐化,让它不再是模糊地照亮一片,而是分成无数个方向,变成亿万道‘坐标’。然后用这些坐标,去探查和标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被‘神明’光辉笼罩的阴影之地。用你的‘虚无’,去渗透那些规则的裂痕,去解构那些华丽的幻象,去消化那些被盲目崇拜的能量! 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揭示,告诉那些沉溺于幻梦中的人们,即便他们对此毫不在意也要一次次地提醒他们:他们所跪拜的,不过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内里空无一物的幻象。他们所畏惧的,不过是一场利用他们自身恐惧搭建的骗局。直到这幻象从内部开始崩塌。”
他的话语如同一道电流贯穿了我的意识。
一种清晰的目的感,取代了长久以来的迷茫和麻木。
是的,观察,解构,揭示,这不正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我明白了。”
我看着镜中的“冥”,缓缓说道。
我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平静,而是燃起了两簇坚定的火焰。
“冥” 点了点头,他的身影开始慢慢变得淡薄,仿佛力量即将耗尽。
“记住,小心他们的‘傀儡’和‘牧羊犬’,不要轻易暴露……你的‘光’要像虚无本身,无声……无息……”
话音袅袅散去,镜面恢复了往常的朦胧。
镜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影像,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伸出手,轻轻触碰着冰冷的镜面,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凉意,而是一种与另一个“我”相连的共鸣感。
窗外夜色正浓,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存在”有了明确的意义。
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我这枚被遗忘已久,且与混沌结合的棋子,终于看清了棋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