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当我从冥想室冰冷的石地上苏醒,被闻讯赶来的家庭医生和面色复杂的父亲抬回卧室时,我的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血的皮囊,软绵绵的,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高烧在我颅内燃烧了三天三夜,期间我时而陷入深度昏迷,时而在谵妄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医生们轮番守候,用尽了各种镇静药剂和放血疗法,最终在一个雾气弥漫的黎明,高热如同退潮般骤然散去,留下一具冰冷,苍白,但异常安静的躯壳。
我“康复”了。
然而我的主治医生,在向赫连爷爷和父亲汇报病情时,语气沉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安多列少爷的身体已经恢复,但这次急症,尤其是剧烈的情绪波动,对他的心智损伤很大。他的‘躁郁症’,似乎…… 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目前看来,是‘郁’的一面占据了绝对主导,并且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平静。”
他斟酌着词句:“这种平静,并非康复的征兆,更像是一种深度的情感枯竭,或者说某种防御性的隔离。他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尤其是愤怒、焦虑这些激烈的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甚至过多的言语,都可能引发他呼吸困难的症状,他需要绝对的静养,和与世隔绝的平和环境。”
于是从那天起,我仿佛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轻易表露任何情绪,喜悦、悲伤、愤怒、恐惧…… 这些曾经如同暴风雨般在我体内肆虐的情感,如今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平了。
我的面容总是笼罩着一层如同初冬薄雾般的苍白,眼神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湖水,看人时总是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我走路的步子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了空气,我说话的音量极低,语速缓慢,且惜字如金。
并非我不愿多说,医生的警告并非虚言,只要我试图表达稍复杂的意思,或语气稍有起伏,胸腔便会立刻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紧缩感,迫使我停下来喘息,久而久之,我学会了用最简短的词汇,配合点头或摇头,来应对日常的必要交流。
沉默成了我最安全的盔甲,也是我最自然的常态。
然而这种变化,最初让家族成员们感到无所适从和隐隐的不安。
他们习惯了那个或阴郁沉默,或暴躁易怒的安多列,面对这个静默的我,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探究。
尤其是当一位新来的小女仆,在为我端茶时不慎将滚烫的茶水溅了我一手背,那女孩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等待着必然降临的斥责甚至鞭打。
然而我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背上迅速红肿起来的水泡,然后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惨白的脸上。
没有怒火,没有责骂,我甚至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惊慌。
然后,我用未受伤的手,从抽屉取出药膏盒,默默地试图为自己涂抹。
最终,还是闻讯赶来的管家厉声呵斥着让那女仆退下,并小心翼翼地为我处理了伤口。
这件事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奥奇大宅,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称我为“突然开了窍的圣徒”,或者说是“疾病带来的神迹”。
而我的祖父,赫连·冯·奥奇,他额头上那个被我砸出的大包,虽然消退了,但似乎在我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中,某种东西,也在他那顽固如铁石般的内心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称病在卧室里休养了将近半个月,当他再次出现时,人们隐约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绝对权威感,似乎淡化了一丝。
关于晨训,他召开了一次简短的家庭会议,会上,他的声音依旧威严,但语调中却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妥协:“鉴于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为了家族成员的健康着想…… 每日晨训改为每周一次,于礼拜日早祷后进行,时长也缩减至半小时。”
这项决定如同在沉闷的死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在所有家族成员的心中,激起了近乎狂喜的波澜。
虽然无人敢公开欢呼,但他们看向我时眼神中那份隐藏的感激,却是真实存在的。
渐渐地,家族内部和对外的口径也统一了起来:安多列少爷并非传言中那般脾气暴戾,他只是深受疾病困扰,如今病情稳定,他是一位天性温和、待人宽厚、极具涵养的年轻绅士。
而那场“面包事件”,也被解释为是“疾病突发下的无意识行为”,从而被轻轻揭过。
我的生活也变得极其规律而空洞。
每日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我那间卧室兼书房里,过去我痴迷于那些情节跌宕起伏、情感浓烈如烈酒的骑士传奇和悲剧小说,试图在别人的激烈命运中,寻找自己内心狂潮的共鸣与出口,而现在这些书被我束之高阁。
它们所承载的那些过于“沉重”和“鲜明”的情感,仿佛会灼伤我如今异常脆弱的感官。
我的阅读趣味转向了一些更“轻”更“远”的东西。
我开始大量阅读那些充满怀疑论调,解构一切意义的虚无主义哲学著作,沉迷于描绘虚实难辨的意象派诗歌,或是那些用冷静客观的笔触,描述山川河流、星辰运行、动植物习性的地理志和自然史书籍。
只有在这些剥离了强烈个人情感、指向广袤未知或根本性“空无”的文字中,我才能感到一丝近乎安全的慰藉。
它们不会要求我“感受”,只会呈现“存在”本身——或是存在的虚无本质。
随着时光流逝,一种更加明显的变化,开始在我身上显现出来。
那种因极度平静而产生的漠然,在外人眼中,渐渐被解读和塑造成了另一种东西。
或许是因为我长久的沉默,或许是因为我那双似乎总能“看穿”一切却又“包容”一切的平静眼眸,或许是因为我对仆人的“宽容”和对家族事务的“不争”…… 人们开始在我周围,感受到一种“氛围”。
他们说,安多列少爷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光辉,说他像教堂彩窗上描绘的那些天使,安静、善良,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就连一向对我有偏见的赫连爷爷,在一次偶然来我房间探视后,都忍不住对父亲感叹道:“这孩子历经磨难,性情大变,现在倒有一些圣洁的气质了。这或许是上帝的考验,也是恩典。”
于是,他开始安排我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家族宗教仪式上,担任诵读经文或手持蜡烛的角色。
我那苍白的脸色,静默的姿态,以及那身合体的黑色礼服,站在祭坛前,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的确像一尊虔诚的圣徒雕塑,人们望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一种近乎信仰的寄托。
然而,他们所看到的“圣洁”,所感受到的“悲悯”,不过是一场巨大的误解。
我并非一个能够承载信仰,散发慈爱的“容器”,恰恰相反,我是一个“消解者”,我的本质并非散发恒定光芒的水晶,而是一片不断扩张的虚空。
而那种所谓的“圣洁感”,不过是我那过于锐利,足以刺穿一切虚幻的“本体之光”,在穿过我这具日益“空无”的皮囊时,所产生的一种折射和漫射,如同阳光穿过毛玻璃,变得柔和却失却了所有热量与锋芒。
它是一种无意义的模糊化,一种致命的迷惑。
当人们怀着虔诚或感动的心情接近我,试图从我这里汲取“平静”或“慰藉”时,他们不会得到任何积极的能量。
相反,他们会不自觉地被卷入我这片“虚无”的力场中,他们自身的情感、期望、乃至生命的热度,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我吞噬和消化。
最初,他们可能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但很快,这种安宁会褪去所有色彩,变成一种无差别的漠然,最终连这漠然也会消散,如同水滴落入沙漠,不留丝毫痕迹,只剩下一片彻底的空无和意义的彻底蒸发。
他们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伤害”本身也是一种强烈的互动,他们只会被“同化”,被无声无息地“抹平”,会暂时变得和我一样,对周围的一切失去强烈的感受能力,只剩下一片安静的空白。
我主持或参与的那些宗教仪式,也因此笼罩上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仪式本身庄严肃穆,但我的存在像是一个无形的黑洞,悄然吸走了所有被仪式刻意营造出的那种针对特定神祇的狂热信仰和情感投射,信徒们依旧会跪拜、祈祷、唱诗,但当他们的目光扫过我那平静无波的脸庞时,内心涌起的往往不是对上帝的敬畏,而是一种莫名的虚无感,仿佛所有的仪式,所有的教条,所有的虔诚,在这片终极的“空”面前,都失去了重量和意义。
仪式结束后,人们往往会陷入一种异样的沉默,各自散去,心中既无喜悦,也无悲伤,只有一种仿佛刚刚从一场无梦的睡眠中醒来的疲惫和空洞。
赫连爷爷对此似乎有所察觉,但他将这种效应,错误地解读为“仪式带来了引人反思的宁静”,并对此更加满意,认为我是奥奇家族宗教声誉的“福星”。
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季节更迭,花开花落。
阳光温暖,雨水清凉,但这一切于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能“认知”它们,却无法“感受”它们。
我的内心是一片死寂的雪原,或许有野兽来过,但很快被风雪抹去痕迹,只留下一片空洞的纯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