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盛夏
从火葬场回来,温辞悠、程以欣和林依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回到病房。曾经充斥着宋栀言微弱呼吸、药水气息的地方,此刻空荡得令人窒息,只剩下她没来得及带走的零星遗物,静静躺在床头柜和病床上。
三人沉默地动手收拾,指尖触到每一件东西,都像是触到了她残留的温度,又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刺痛。程以欣整理枕头时,手指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掀开枕头一看,是个包装精美的丝绒盒子,边角被摩挲得有些发亮,显然是被频繁触碰过。
“这是什么?”林依轻声问,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沙哑。
温辞悠接过盒子,指尖微微颤抖,缓缓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条项链——链条是简单的银质,吊坠却是一颗小小的、切面光亮的钻石,虽不算名贵,却被打磨得格外剔透。
程以欣看到项链的瞬间,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捂住嘴蹲在地上,压抑的哭声止不住地溢出。温辞悠和林依也愣住了,他们都认得这颗钻石——那是六年前,淮淳曦一件衬衫上的装饰钻,他嫌碍事,随手丢在了走廊里,是宋栀言偷偷捡了回来,攒了很久的钱,找工匠做成了项链,视若珍宝。
他们以为,这条承载着宋栀言卑微爱恋的项链,早该在无数个失望的日夜被丢弃,却没想到,她竟完好无损地保存了整整六年,藏在枕头下,日日相伴。这颗小小的钻石,装着她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和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恋。
温辞悠的指尖拂过冰凉的钻石,眼底的痛意翻涌。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丝绒盒子的底部,还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信纸边角有些发皱,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遗书。
程以欣颤抖着接过信纸,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读了起来:
“今天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医生告诉我,献了血之后,我好像就活不了太久了。但我本来就是要将死之人,早死晚死都得死,救了淮淳曦、温辞悠还有阮思安,我不后悔。也许死亡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能让我结束所有痛苦。
可是我死后,温辞悠、林依、程以欣,我最要好的三个朋友,一定会很伤心吧。还有妈妈,她最近在国外,应该还不知道我得了绝症,更不知道我要走了。如果她知道我死了,会不会崩溃?还有我的家人们,对不起,没能好好陪你们走下去。
命运为什么总要捉弄我呢?我还没有和淮淳曦好好说过一句话,就要离去了吗?今天我挣扎着想去看看他,我能感觉到,我也许活不到明天了。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一眼自己最爱的人,值了。
其实我说我记忆力不好,都是假的。我永远记得和淮淳曦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记得第一次看他打篮球时,阳光落在他身上的样子,记得他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记得他偶尔和我说话时的语气……那些画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这些记忆,好像要永远停留在这了。
你们看到遗书旁边的小标签了吗?上面写着‘我停留在了那个盛夏’。因为我想停留在那个我最爱他的盛夏,那个阳光正好、他还在我视线里的盛夏。虽然我终究死在今年冬天,但我的心,永远停留在了那个不会褪色的夏天。”
程以欣的声音越来越哑,读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信纸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毯上。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三人压抑的哭声,混着窗外依旧未停的冷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终于知道,宋栀言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爱恋,多少不甘。那颗小小的钻石项链,那封写满遗憾的遗书,那个停留在盛夏的执念,都是她短暂一生里,最沉重也最温柔的印记。
程以欣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沙哑地开口:“辞悠,其实……为你们献血的那个人,就是宋栀言。想必你也从遗书里看见了吧,她一直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愧疚,怕你自责。但她走了,我不能再替她瞒着了。她还特意叮嘱,让我们不要告诉淮淳曦,她不想用自己的死,再去打扰他的生活。这些,你知道就行了。”
“是她……是她救了我……”温辞悠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攥着信纸和那张小小的标签,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崩溃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他想起自己醒来时,还笑着说“运气好”;想起她穿着婚纱时,眼底的温柔与决绝;想起她晕倒在自己怀里时,那轻飘飘的重量……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在用命换他的命,而他却一无所知,甚至还想替她讨回所谓的“公道”。
这份迟来的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个爱他的女孩,更是那个拼尽全力,哪怕自己身处绝境,也想护他周全的温柔灵魂。
整理宋栀言的遗物时,程以欣的指尖先触到了那叠厚重的本子——六本封面泛着旧痕的日记,纸页边缘已微微发卷,她和林依再熟悉不过,从宋栀言遇见淮淳曦的那天起,这些本子就装着她没说出口的心事,一页页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没寄出的信。
林依凑过来,看清本子上模糊的字迹时,鼻尖猛地一酸。两人默契地顿住动作,没有翻开。她们想守住宋栀言最后的秘密,让那些深埋的爱恋,安安静静待在时光里。可指尖刚拂过最上面那本的书脊,三张薄薄的信纸就从书页间滑落,轻飘飘落在地板上,右下角都歪歪扭扭写着“To 淮淳曦”。
空气凝滞了几秒,好奇心终究压过了犹豫。程以欣弯腰捡起,林依凑过来,两人屏住呼吸,慢慢展开第一张早已发脆的纸:
“To 淮淳曦: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好帅气,完全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我本来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外貌才喜欢上你的,可后来才发现不是——你给我的感觉,和别人都不一样。直到那时我才懂,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容貌,而是你这个人本身。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两个不可能。我本来以为,就算做不成恋人,至少能做朋友,可到头来才发现,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我承认我挺喜欢你的,可我是真的没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不敢靠近半步。
那年你高考,见你的最后一面,我到现在都想不起当时具体是什么心情,只记得心脏像被攥紧,又痛又不舍。你走之后,高二那一年变得好漫长,好无聊,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好高三这一学期不算难熬,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身高、容貌,甚至声音和穿着打扮,都像极了你。现在我和他是朋友,一开始我分不清,和他玩到底是因为他像你,还是真的想和他做朋友。直到现在才明白,你们两个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是你的替代品,可我还是忍不住在他身上,找你的影子。
淮淳曦,我爱了你六年,可这六年来,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你或许对高一那年,总在走廊拐角偷偷看你的我,有过一点点模糊的印象吧?又或许,高考结束后的那几天,你就早已忘记,曾经有个学妹,总盯着你的背影发呆。
我很幸运,你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可又好不幸,你仅仅只是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我这个人真的太自私了,妄想得到你的全部,可后来才知道,能远远看你一眼,就已经是我偷来的幸运了……”
这张信纸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纸边有淡淡的泪痕,晕开了几个模糊的字迹。程以欣颤抖着拿起第二张,字迹比前一张更潦草,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写的时候哭了又写、写了又停:
“To 淮淳曦:
我这个人真的太自私了,总妄想得到你的全部,可到最后才发现,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听说你有女朋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崩溃,可心里竟藏着一丝丝高兴——终于有人能光明正大地爱你了。可这份高兴转瞬就被痛苦淹没,高二那年我攥着衣角想,我花了一整年都没能靠近的人,他在大学里花一个月就得到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差劲,普通得像尘埃,根本惊艳不了你的青春。
我庆幸你有了女朋友,这样就多了一个人疼你;可又好痛苦,往后就算握着你的联系方式,我也没了打扰的理由。淮淳曦,那段日子真的好痛啊。这六年,我以为自己已经爱够了,这辈子把所有的执念都耗光,下辈子是不是就不会再遇见你、再爱上你了?
直到你和阮桑订婚的消息传来,我才狠狠清醒——你从来都不属于我,是我自己陷得太深,错把远远的凝望,当成了朝夕相伴的拥有。我怎么能这么傻呀……”
第三张纸的字迹最虚弱,纸页泛着淡淡的药味,像是在病床上勉强写下的,字里行间都是藏不住的眷恋与遗憾:
“To 淮淳曦:
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因为有了你,我的青春才变得丰富多彩;因为有了你,我才每天盼着来到学校;因为有了你,我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深,深到耗尽我所有的勇气。
可惜的是,我要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下辈子我还要遇见你,就算只是做朋友也可以。下辈子,我不会再随意喜欢上任何人了;就算喜欢,我也再也不会做那个躲在角落里的暗恋胆小鬼了……”
三张信纸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巨石,压得程以欣和林依喘不过气。她们捧着纸,指尖的颤抖顺着手臂蔓延,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纸页上,和那些旧泪痕重叠在一起,晕开了更多模糊的字迹。空气里只剩压抑的抽泣声,伴着窗外掠过的风声,像是在替宋栀言,诉说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