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和光·同尘弈

第八十八章 和光·同尘弈

金不换派出的弟子，名为金铭，是金玉堂年轻一辈中以基本功扎实、尤其擅长“利坯”（即修整坯体，使其厚薄均匀、形制精准）而闻名的佼佼者。他带来的，是一尊造型复杂、多达十余个转折棱线的仿古觚式瓶素坯，此器形对利坯技术要求极高。

而青瓷这边，她并未选择过于复杂的器形，只取了一个最常见的玉壶春瓶素坯。

切磋（或者说合作演示）的地点，就设在瓷心苑对外开放的工坊内。闻讯而来的匠人、瓷心苑弟子、乃至许多好奇的百姓，将工坊围得水泄不通。顾云深与白芷静立一旁，金不换则坐在特意准备的太师椅上，面色严肃。

金铭率先动手。他凝神静气，手持利坯刀，动作迅捷而精准，刀锋过处，泥屑纷飞，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规整、匀薄。他施展的是金玉堂秘传的“千叠刀法”，刀光连绵，如行云流水，引得围观人群中懂行的匠人阵阵低呼，确实展现了极高的技艺水准。

反观青瓷，她的动作却显得异常缓慢、轻柔。她甚至没有立刻动刀，而是先闭目片刻，双手虚按在坯体之上，仿佛在感受泥料的肌理与内在的“呼吸”。随后，她才拿起利坯刀，下刀极轻，如同在抚摸，而非切削。她的刀路不见任何炫技的华丽，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圆融与和谐，每一刀落下，都仿佛恰好顺应了泥坯本身的“意愿”，去除的是“多余”，保留的是“本真”。

两人风格迥异，一疾一缓，一刚一道。

金铭完成的仿古觚式瓶，器形标准，线条硬朗，转折分明，堪称教科书般的精准，阳光下胎体薄如蛋壳，透光性极佳，引来一片赞叹。

青瓷的玉壶春瓶此时也已完成。初看之下，器形流畅优雅，但若用标尺细量，或许不如金铭的作品那般毫厘不差。然而，当人们的目光落在这瓶上时，却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那瓶身曲线仿佛自然生成，带着一种生命的韵律感，胎体厚薄过渡浑然天成，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静谧而安定。

“花哨有余，精准不足！”金不换冷哼一声，率先点评，“利坯之要，在于毫厘不差！青瓷宗师此瓶，曲线虽柔，却失之精准，胎体虽润，却厚薄微瑕！铭儿，将你我合作之器呈上！”

他所谓的合作，是要求青瓷在她利好的玉壶春瓶上，以金玉堂擅长的“铁锈花”技法，绘制纹饰。这是一种难度极高的釉下彩绘，以含铁的釉料绘制，烧成后呈现赭褐色花纹，要求笔力雄健，构图严谨。

金铭倨傲地上前，准备提笔。在他看来，青瓷这“重意轻技”的坯体，根本配不上他金玉堂精妙的画工。

然而，当他执笔蘸料，触及那瓶身时，却猛然一震！笔尖传来的触感，那胎体均匀而富有弹性的反馈，竟让他下笔异常流畅，仿佛这坯体在主动引导着他的笔锋！他原本想随意画几笔应付，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沉浸进去，笔下的缠枝莲纹竟比平日更加生动舒展，铁锈色的线条与那温润的胎体完美融合，相得益彰！

当他放下笔时，看着那尊仿佛浑然天成的玉壶春瓶，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而青瓷，也走到了金铭利好的那尊仿古觚式瓶前。她观察片刻，取来彩料，并未选择金玉堂擅长的繁复纹饰，只是用青花料，在瓶身一侧，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幅“童子观瀑图”。画风简淡，意境空灵，那飞瀑流泉的动感与觚瓶硬朗的线条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与平衡，仿佛给这件过于“标准”的器物，注入了一丝生机与遐想空间。

两件作品并置于案上。

金铭的觚瓶，精准、华丽、技艺彰显。

青瓷的玉壶春瓶，温润、和谐、气韵自成。

孰高孰低，已然难以用简单的技艺标准评判。

青瓷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金不换，微笑道：“金大师，技艺是舟，心意是舵。舟坚方能行远，舵正则不偏航。贵派技艺登峰造极，青瓷钦佩。若此‘舟’，能载更多温暖善意驶向人心，岂不更美？”

她又看向那尊合作完成的玉壶春瓶：“今日与金铭师兄合作，青瓷受益匪浅。可见不同理念，并非水火，若能相互借鉴，和光同尘，方能成就更广阔的匠道天地。”

金不换看着那两件作品，尤其是那件合作之器，沉默了许久。他不得不承认，青瓷的“心意”并非空谈，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材料、对造型、对最终效果的掌控与理解，其“技”早已融于“心”，返璞归真。

他最终长叹一声，对着青瓷拱了拱手，虽未完全折服，但语气已缓和许多：“青瓷宗师……确有独到之处。老夫……受教了。日后若有闲暇，还望宗师能来金玉堂，交流一二。”

说罢，不再多言，带着神情复杂的弟子们转身离去。

工坊内外，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议论与掌声。瓷心苑的弟子们更是激动不已，他们亲眼见证了苑主如何以包容与智慧，化解了强劲的质疑，并赢得了对手的尊重。

“和光同尘……”顾云深品味着这个词，看着在众人簇拥下依旧沉静的少女，眼中满是赞赏。她的道，不仅在器物，更在人心。这“万象归真”之路，她已踏出了坚实而漂亮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