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六)
回到养父母位于波士顿近郊、爬满常春藤的砖砌住宅,一连几天,苏琬都沉浸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忙碌与休憩之中。时差带来的昏沉,远航的疲惫,以及更深层次的精神耗损,都需要时间平复。她看着堂婶柳金桂在养母梁月的耐心指导下,开始笨拙地学习使用煤气灶和自来水;看着苏玥对书房里那个巨大的地球仪和满满几书架的科学书籍流露出浓厚兴趣;看着苏璎在屋后的小花园里,尝试用刚学会的几个英语单词称呼那些陌生的花卉。虽然给堂婶她们看好了房子,可是初来乍到,到底不放心她们独立生活。一起住一段日子,不仅方便她们了解文化融入社区,也让她们更安心。一种新的生活秩序,正在缓慢而艰难地建立起来。
然而,苏琬的心始终无法完全落地。温蒂电报里的警告,像一根细小的冰刺,始终扎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与养父母之间,那由多年共同生活和知识传承构筑的、深厚的情感与精神联结,此刻竟成了需要警惕的潜在危险。这份认知让她在面对养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时,内心充满了挣扎与负罪感。
思索许久,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客厅的蕾丝窗帘,洒下温暖的光斑。苏琬终于下定决心,将她那耗费了漫长航程、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礼物——一整套山茶花主题的蕾丝织物,拿了出来。
她捧着那个用柔软棉纸仔细包裹的盒子,走到正在窗边阅读的养母梁月面前。
“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我在船上没事做着玩的,想着您应该会喜欢。”
梁月放下书,好奇地接过,当她揭开棉纸,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物事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盒内,乳白色的顶级棉线与细丝光线交织,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山茶花盛宴。那顶帽子上,一朵层叠绽放的白色山茶花斜倚着,黄蕊点缀,嫩叶衬托,优雅别致;披肩宽阔,边缘蜿蜒着连绵的花枝,盛放的花朵、半开的花苞与缠绕的藤蔓叶片构成一幅自然的图卷,工艺繁复到令人惊叹;围巾轻盈,花色疏朗,更显日常的雅致;手包小巧玲珑,同样缀着精致的立体花朵;那件仿香奈儿风格的小外套,蕾丝被巧妙地拼接在柔软的底衬上,勾勒出优雅的轮廓;针织礼服裙则完全由蕾丝钩织而成,花纹通透,线条流畅,需要极高的技巧;最后是那条气势惊人的拖尾,仿佛将整座山茶花园披拂在身,行走间定然步步生莲。
每一件都完美无瑕,针脚均匀细腻,花纹灵动鲜活,素雅的色彩更衬托出工艺的精湛与设计的匠心。这绝非“做着玩”的消遣品,这是倾注了巨大心血、时间与非凡才华的艺术品。
梁月一件件拿起,细细摩挲,眼中满是惊艳与感动。“小琬……这……这太美了!”她抬起头,看着苏琬,眼眶有些湿润,“这要花多少工夫啊!你这孩子……海上航行那么辛苦,还费神做这些……”
“不辛苦的,妈妈,”苏琬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的复杂情绪,“做着这些的时候,心里很安静。想着您穿上它们的样子,就觉得……很值得。”她心中却在无声地低语:*对不起,妈妈,它们或许沾染了我的气息,不能再送给您了。就让它们作为一份纯粹的、女儿对母亲的爱的证明,留在您身边吧。 她决定,绝口不提任何与“守护”、“屏蔽”相关的潜在意图,只让这份礼物停留在母女情意的表层。
梁月珍而重之地将礼物收好,立刻就要去试穿那件小外套。苏琬看着她欣喜的背影,心中那份因不得不“疏离”而产生的痛楚,似乎被这短暂的、纯粹的快乐稍稍缓解了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苏琬与养父苏波一起,投入到为堂婶一家安排长远生活的具体事务中。养父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和周详的考虑。他用苏琬带回来的那笔钱,在距离自家不远、华人相对聚集但环境清静的街区,物色了一处朴素的连排屋。面积不大,但足够柳金桂母子三人居住,而且前后有窗,光线充足。这里只是一个过渡,未来方便作为商铺或者工作室来招待他人。
“这里离市场和学校都不远,弟妹以后生活也方便些。”苏波一边带着她们看房子,一边对柳金桂温和地解释,“小玥和小璎的学校,我也联系好了,是公立学校,里面也有一些华裔孩子,能帮助他们适应。”
柳金桂听着,虽然对周遭的一切仍感陌生和畏惧,但看着坚固的房屋、听着苏波沉稳的安排,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大半,只会连连道谢:“让您费心了,太费心了……”
苏琬则负责带着苏玥和苏璎熟悉周边的环境,教他们认路,告诉他们如何应对可能遇到的基本问题。她特意叮嘱苏玥:“小玥,你是男孩子,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在学校里,如果遇到听不懂的,或者有人欺负你们,不要害怕,回来告诉我们,或者直接去找伯伯。”她又蹲下身,对苏璎柔声说:“璎璎,记住姑姑在船上跟你说的话吗?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这不一样是你的财富,不是缺陷。要勇敢。”
安顿好堂婶一家,看着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遮风挡雨的窝,苏琬肩头的重担仿佛减轻了一分。她兑现了对叔公叔婆最基础的承诺。
休息了约一周后,苏琬知道,她必须去面对另一个重要的地方——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以及她的导师,塞勒姆教授。
去拜访的前一晚,她仔细收拾着礼物。给教授的,是精心挑选的中国特产茶叶——一罐顶级的龙井,一盒香气馥郁的武夷岩茶。她知道教授有喝下午茶的习惯,想必愿意尝试绿茶。同时,她也准备了更具心意的部分——她亲自下厨,与擅长烘焙的养母梁月一起,制作了几款搭配茶饮的糕点。
她带来了部分成品,也在养母的厨房里现做了一些。有口感细腻、茶香浓郁的抹茶巴斯克芝士蛋糕,表面烤出恰到好处的焦糖色,内里却湿润柔滑;有层层起酥、内馅是清甜绿豆沙与淡淡绿茶粉混合的绿茶酥,外形精致,入口即化;还有软糯弹牙、带着清新桂花香的糯米糕,这是梁月的拿手点心。这些点心,既有东方的韵味,又融合了两洋的口味,足见其用心。
第二天上午,苏琬提着一个大大的藤编食盒和一个装着茶叶的礼盒,踏上了前往阿卡姆的火车。窗外的风景从波士顿的都市景象逐渐转变为新英格兰地区冬日的萧瑟与宁静。当那座熟悉的小镇和密大那些带着哥特式尖顶的建筑映入眼帘时,苏琬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里承载着她太多的求知、探索,以及……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塞勒姆教授那间堆满了书籍、手稿和各种奇异收藏品的办公室门外。敲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刚刚完成长途旅行、带着学术成果归来的普通学生。
“请进。”门内传来教授沉稳的声音。
苏琬推门而入。塞勒姆教授正伏案书写,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真诚而温和的笑容。
“苏琬!你回来了!快进来,路上还顺利吗?”他放下笔,站起身,显得十分高兴。
“教授,我回来了。一切都好。”苏琬微笑着走上前,将手中的礼物放在教授办公桌一角空着的地方,“给您和师娘带了些中国的茶叶,还有我和妈妈一起做的一些茶点,希望您喜欢。”
“噢!太感谢了!”教授好奇地看了看食盒,“你总是这么周到。梁女士的手艺我是知道的,看来你也得到了真传。”
寒暄了几句旅途和近况后,苏琬适时地切入了正题。她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了那份厚厚的小说手稿——《虚渊回响》(她暂时定下的名字)。
“教授,这是我在旅行期间,结合一些……田野调查的见闻和思考,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她将手稿递过去,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不知道……是否可以作为一份非正式的课外作业,请您指点一下?我尤其想听听您对其中……关于文明叙事与未知存在互动关系的设定的看法。”
塞勒姆教授接过手稿,掂了掂分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长篇初稿?在旅途中完成的?苏琬,你的效率和才华总是让我惊叹。”他随手翻看了几页,目光迅速扫过那些精心构筑的句子和充满想象力的段落设定。“很有意思的切入点……‘虚渊’、‘回响’、‘叙事结构’……这些概念很有挖掘的深度。”他抬起头,目光锐利而充满兴趣,“当然,我很乐意拜读。这看起来绝不仅仅是‘课外作业’那么简单。”
苏琬的心微微一紧,她感到教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纸张,触及了她隐藏在故事之下的、那些真实而危险的灵感来源。她连忙垂下眼睑,掩饰住内心的波动。
“只是一些不成熟的构想,希望能得到您的批评。”她谦逊地说。
又在教授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回答了教授关于她“田野调查”的一些泛泛之问(她早已准备好了安全的、经过修饰的说辞),苏琬便起身告辞。离开那栋古老的教学楼,走在密大略显阴郁的校园里,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将手稿交给教授,是计划中的一步,既是学术上的交代,也可能是一次危险的试探。她不知道教授在阅读时,是否会察觉到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回响”,更不知道这会引来“星之彩”的进一步注视,还是“皮鞋主人”的又一次干预,亦或是……其他未知的后果。
但这一步,她必须走。她需要借助教授的智慧,来厘清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谜团,哪怕这智慧本身也可能带来新的风险。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苏琬拉紧了大衣的领口,将那份混合着思念、责任、恐惧与决然的复杂心绪,深深埋藏心底,迈步向火车站走去。她的战斗,从未停止,只是转换了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