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五)
当邮轮那庞大的身躯终于缓缓靠拢码头时,汽笛长鸣,惊起了盘旋的海鸥,也惊醒了沉浸在漫长航程尾声中的乘客。自由女神像的轮廓在冬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岸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潮与林立的高楼,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世界扑面而来。
苏琬一手紧紧牵着有些怯生的苏璎,另一只手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身后是同样神色拘谨、紧紧跟着的柳金桂和苏玥。她们随着人流,艰难地穿过跳板,踏上坚实陆地的瞬间,竟有种轻微的不真实感。
就在这人头攒动中,苏琬一眼就看到了在接船人群中翘首以盼的苏父和苏母。养父穿着一件厚实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整齐,养母则围着一条温暖的羊毛围巾,脸上带着混合了焦虑与期盼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索,直到与苏琬视线交汇,那份担忧才瞬间化为如释重负的喜悦与激动。
“爸!妈!”苏琬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拉着苏璎快步走了过去。
短暂的拥抱和问候之后,苏父苏母的目光自然落在了苏琬身后这三位陌生的、带着浓厚异乡气息的亲人身上。苏琬连忙介绍:“爸,妈,这是我在信里提过的堂婶金桂,堂弟苏玥,堂妹苏璎。叔公叔婆他们……已经不在了,国内情况复杂,我自作主张,带她们一起来美国,往后……怕是要长住了。”
苏母眼中立刻流露出同情与了然,她上前一步,温和地拉住柳金桂因紧张而冰凉的手,用带着口音但努力清晰的中文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一路上辛苦了吧?别担心,住处我们都安排好了,先安顿下来再说。”苏父也向苏玥点了点头,沉稳的目光中带着欢迎。
一行人乘坐苏父安排的汽车,离开了喧嚣的码头。在车上,苏琬找了个机会,将更重要的事情向养父低声交代。
“爸,”她声音压得很低,“叔公临终前留下些家底,婶婶带了些方便的首饰在身边。我把里面一半的黄金,在船上通过关系兑换成了美元。”她将一个厚厚的、密封好的信封递给养父,“这笔钱,一半算是婶婶她们初来乍到的安家费用,麻烦您帮忙打理;另一半……是我孝敬您和妈妈的。具体数目在这里面。”信封里除了汇票,还有一张简要的说明。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还有就是……堂叔常泽,也早在几年前,就牺牲在战场上了。这个消息,也是我们临走前才确认的。”
苏父接过信封,手感沉甸甸的,他深深看了苏琬一眼,没有多问细节,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明白,女儿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三位亲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段不堪回首的家族悲史。
“放心,钱和事,我都会处理好。”苏父的声音沉稳有力,“先回家。”
汽车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苏琬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又看了看身边因为养父母的接纳而稍稍放松下来的堂婶和弟妹,心中百感交集。一段充满惊涛骇浪的航程结束了,但一段同样充满挑战的新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她兑现了对叔公叔婆的承诺,将她们带到了这片新大陆,而接下来如何让她们真正在这里立足、生活下去,将是摆在她面前的又一重考验。养父母的温暖和支持是她此刻最大的依靠,但也让她那份必须“切断神秘学联系”的决心,变得更加痛苦和艰难。
汽车碾过积雪的街道,轮胎压碎薄冰的脆响混在引擎轰鸣里,像某种细碎的磨牙声。苏琬望着窗外掠过的红砖建筑,那些哥特式尖顶在冬日薄雾中扭曲成模糊的剪影,竟莫名让她想起扬州老宅阁楼里,那本烫金封皮上的螺旋纹路——她用力眨了眨眼,将这荒诞的联想驱散,指尖却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柳金桂坐在后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起眼的蓝布包裹,那是她从国内带出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她们母子三人继续活下去的资本。
苏璎缩在苏琬身边,小手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袖。她年纪最小,却格外敏感。自从登上邮轮,她就总在夜里听到海浪中夹杂着低沉的哼唱,那旋律既不像是船工的号子,也不像是海风的呼啸,更像是无数人在深海中同时低语。此刻车窗外的薄雾里,她仿佛看到无数模糊的影子在楼宇间穿梭,那些影子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团流动的墨汁,却总在她想要看清时,化作街角的路灯光晕。
“快到了。”苏父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汽车转过一个街角,驶入一片相对安静的住宅区,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枝桠间缠绕着细密的雾气,在寒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无数只召唤的手。苏母侧过头,笑着对柳金桂说:“房子带个小院子,虽然不大,但够住了。冬天冷,等开春了,院子里能种些菜,也能让孩子们活动活动。”
车子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院门上挂着褪色的花环。苏琬扶着柳金桂下车,刚踏上院子的石板路,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潮湿泥土与腐朽木头混合的气味。这气味让她莫名心悸,仿佛回到了扬州老宅后院那个被封死的地窖——那个通向祭坛的地窖。
“怎么了?”苏母注意到她的失神,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苏琬勉强笑了笑,压下心头的不安,“可能是路上太累了。”
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更浓重的凉意扑面而来。客厅的壁炉里没有生火,墙壁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画框边缘已经发黑。苏玥放下行李箱,伸手摸了摸墙壁,惊讶地说:“这墙怎么这么凉?像是……像是冰做的。”
苏父解释道:“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暖气还没调试好,我先去生火。”他转身走向壁炉,苏琬的目光却被壁炉上方的一幅油画吸引。那幅画画的是哈德逊河的夜景,河面上雾气弥漫,河中央隐约有一艘古老的帆船,帆船的桅杆上缠绕着黑色的藤蔓,藤蔓的末端结着类似眼睛的果实。最诡异的是,画中的雾气似乎正在流动,每当她想要仔细观察,眼睛就会传来一阵刺痛。
柳金桂抱着蓝布包裹走进卧室,苏璎跑到窗边。
阳光照进房子,一切闪闪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