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一）
周六的午后，阿卡姆镇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冬日雾气中，带着一种与波士顿迥异的、沉淀了太多秘密的宁静。苏琬准时敲响了塞勒姆教授家那栋维多利亚风格住宅的大门。门几乎立刻就被打开了，迎接她的不是教授，而是满面笑容、系着一条干净围裙的教授夫人，海伦·塞勒姆。
“苏琬！快进来，亲爱的，外面冷！”海伦师娘热情地拉住她的手，将她迎进温暖舒适的屋内。屋内飘散着淡淡的咖啡香和烤黄油的甜香，与教授办公室里那股旧书和灰尘的气息截然不同。
“师娘，打扰了。”苏琬微笑着递上一个纸盒，“这是按照您上次说喜欢的口味，又做了一些绿茶酥和糯米糕。”
“噢，你真是太贴心了！”海伦师娘欢喜地接过，“我正好在尝试烤一个苹果派，但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东方的香料和茶粉总是掌握不好火候，上次自己试做的绿茶饼干，味道简直像……嗯，像阿卡姆沼泽里的苔藓！”她幽默地自嘲道，引得苏琬也笑了起来，初时的些许紧张感消散了不少。
“正好你来了，快来帮帮我，也教教我你们的秘诀。”海伦师娘不由分说，将苏琬拉进了宽敞明亮的厨房。操作台上已经摆好了面粉、黄油、糖和各种器皿。
在这个充满家庭温暖的空间里，苏琬暂时放下了心头的重负，系上另一条围裙，和海伦师娘一起忙碌起来。她耐心地讲解着抹茶粉如何与低筋面粉混合才能均匀，如何控制水温来和糯米粉，豆沙馅的甜度如何与绿茶的微苦取得平衡。海伦师娘学得认真，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两人一边制作糕点，一边聊着家常，聊波士顿的变化，聊海伦师娘花园里那些在冬天休眠的植物，气氛融洽而温馨。苏琬熟练地揉捏面团，切割造型，将半成品送入烤箱，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海伦师娘看着，不禁赞叹：“苏琬，看你做点心，就像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仪式。”
就在糕点烘烤的间隙，塞勒姆教授才从他的书房里踱步出来，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厚厚的眼镜，手里拿着苏琬那份厚厚的手稿，稿纸上已经多了不少用红笔写下的批注。
“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教授看着厨房里和谐的一幕，微笑着对苏琬说，“不过，苏琬，你的这份‘作业’，我倒是在火炉边好好‘品尝’了一番。”
三人在洒满午后阳光的起居室坐下，面前摆着刚沏好的中国茶和苏琬带来的、以及刚刚出炉的各式糕点。教授将手稿放在膝头，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首先，我必须说，这是一部极具野心和想象力的作品，苏琬。”教授开门见山，语气是纯粹的赞赏，“你构建的‘虚渊’概念，将其作为集体潜意识和历史伤痕的承载之地，非常有力量。那些试图从‘虚渊’中打捞知识、甚至与之共生的角色，他们的挣扎与异化过程，写得极其生动，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真实感。”
他翻动着稿纸，指向具体的段落：“比如这里，主角第一次主动倾听‘虚渊回响’时的感官描写，那种知识的洪流与精神撕裂感并存的状态，笔触精准得惊人。还有这里，你对‘叙事结构’本身可能具备物质性影响力的推演，非常大胆，也极具哲学意味。”
苏琬的心微微提了起来，教授精准地点出了她那些糅合了真实体验（无论是自身的还是从别处窥见的）的段落。
“但是，”教授话锋一转，推了推眼镜，目光变得锐利，“问题也恰恰在这里。你的技巧，尤其是在氛围营造和概念设定上，已经相当纯熟，甚至……过于纯熟了。有时，过于追求那种‘令人不安的真实感’，会使得叙事节奏被大量的感官描写和哲学思辨拖慢。读者需要喘息的空间，需要更清晰的情节驱动来支撑他们穿越你构建的这片知识的迷雾。”
他拿起一块绿茶酥，示意道：“就像这茶点，茶香与甜味需要平衡。你的故事里，‘思想’的密度太高，偶尔需要一些更直接、更‘俗套’但有效的情节冲突来调和。比如，可以增加一些角色之间基于不同理念的、更激烈的外在冲突，而不仅仅是内在的挣扎。”
教授又指出了几处结构上的问题，比如某些章节的转折略显生硬，某个配角的动机不够清晰等等。他的批评一针见血，完全是从一个资深学者和文学鉴赏家的角度出发，充满了建设性。
苏琬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将这些宝贵的建议牢记在心。她能感觉到，教授是真正在用心指导她，希望这部作品能变得更好。这让她感到温暖，但同时也更加警惕——她不能让自己作品中那些危险的“真实内核”被教授过于敏锐的目光察觉。
“总的来说，”教授最后总结道，语气缓和下来，“这是一部非常出色的初稿，苏琬。它充满了天才的闪光，但也带着天才常有的、不顾读者死活的任性。”他幽默地补充了一句，“好好修改，尤其是注意我提到的节奏和结构问题。我有预感，这会是一部……引起某些圈子关注的作品。”
“引起关注”……这个词让苏琬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确定教授口中的“圈子”指的是文学界，还是别的什么。
一下午的时光在深入的文学讨论和愉快的茶点品尝中悄然流逝。当苏琬告辞离开时，海伦师娘还硬是给她装了一小盒自己烤的苹果派让她带回去。走在傍晚的阿卡姆街道上，雾气更浓了，路灯在雾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苏琬回味着教授的指点，收获颇丰。但“过于纯熟”、“令人不安的真实感”、“引起关注”这些词，却像咒语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教授的指导是真诚的，但他是否也隐约感觉到了她故事之下涌动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暗流？
刚才海伦夫人去准备回礼的时候，她跟教授之间有一场谈话。
“我亲爱的苏琬，你对自己的母校，了解多少？”教授突然提出了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苏琬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微微垂下眼帘。瓷杯边缘在指腹留下温热的触感，她感到教授的目光正透过镜片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像是在审视一个普通学生。
“密大……”她轻声重复，声音在茶香里显得有些飘忽，“它像一座森林，教授。大多数人在规划好的小径上行走，欣赏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树木。”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教授：“而我……或许曾无意间瞥见过一些少有人迹的岔路，触碰过几片形状特别的叶子。”她的措辞谨慎而含蓄，“有些书，它们的封面没有名字，有些区域，需要特别的……关照，才能靠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权衡措辞的边界。“我借阅过的数量不多，但每一本都……令人印象深刻。它们教会我，知识本身有其重量，有些文字的排列组合，会改变阅读者看待世界的角度。”她刻意避免提及任何具体的书名、作者或内容，只用模糊的意象来描绘。
“我明白，有些门扉，知道它们存在，远比推开它们更重要。”她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了然与克制，“尤其是在这座森林里。”
塞勒姆教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然后才缓缓说道：“很好的比喻。森林确实深邃。记住，观察路径本身，有时比急于探寻路径尽头有什么，更能保证行路人的平安。好奇心是学者的灯火，但知道何时收束光芒，同样是智慧。”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提醒，既像是肯定了她的认知，又像是在划下一条无形的界线。
苏琬稍稍放心了。
这次拜访，既是一次学业上的推进，也是一次走在刀锋上的试探。她将修改稿子，遵循文学上的建议，但同时，她也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那些危险的灵感来源。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而她已经踏入了更深的水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