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四)
太平洋的夜海像一块浸透墨汁的绒布,将“远渡”号邮轮裹得密不透风。甲板上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湿冷,卷着细密海幕的边角,在苏琬的舷窗上织就半透明的帘幕。桌上那盏黄铜台灯的光晕昏黄,刚够照亮摊开的信纸,而那封来自纽约的电报,正静静躺在信纸旁,像一片骤然凝结的冰。
电报是温蒂发来的,字迹是拍报员特有的急促笔画,却字字如重锤敲在苏琬心上:“琬,速防‘反向共鸣’。汝活跃,将令深层联结者成‘标记’或‘通道’。情感与知识之羁绊愈深,纠缠愈难解,宜早隔绝信息勾连。”
纸张从指间滑落,轻飘飘的,却似坠着千斤铅块。苏琬弯腰去拾,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直窜后颈。她想起温蒂曾说过的话——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从不循常理追踪,它们循着“联结”而来,血缘是纽带,而精神与情感的共鸣,有时是更坚韧的锁链。
“情感与知识上的紧密联结者”。
这句话像一柄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与父母之间二十余年的羁绊。她并非苏家亲生,他们没有给她血缘的联结,却给了她精神的根系。养父教她解读甲骨上的神秘符号,带她探究《山海经》里的奇异记载;养母,虽然他更青睐科学与她一同整理古籍中的纹样图谱,讨论那些跨越千年的图腾可能承载的力量。他们从未将她视作需要庇护的孩子,而是当作学术上的同道、精神上的知己。那些深夜里的讨论,那些为了一个古文字的释义争得面红耳赤的午后,那些捧着新发现的古籍拓片相视而笑的瞬间,早已将他们的灵魂缠结在一起,比血脉更紧密,更深刻。
苏琬坐在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银镯——那是母亲在她十八岁生日时送的,镯身上刻着商周时期的云雷纹,是父亲亲手拓样,交由银匠打造。她想起自己在扬州处理那桩古老契约时的情景,当时脑中灵光乍现,那些晦涩的符号突然变得清晰,那种精神高度集中的亢奋,如今想来竟有些后怕;她想起完成那部关于上古神祇的小说草稿时,整夜整夜的不眠,笔下的文字仿佛有了生命,而温蒂后来告知她,那本书的气息,或许吸引了“星之彩”的注意;她更想起每次给父母写信,总能在信中畅所欲言,从甲骨文中的异常符号,到地方志里记载的诡异事件,那些在旁人看来荒诞不经的话题,却是他们三人最珍视的共鸣。许许多多荒诞离奇的猜想,都可以得到回应。
如果……如果她的每一次活跃,每一次对未知领域的探索,都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子,而那些涟漪,正顺着她与父母之间的精神纽带,传递到遥远的波士顿?如果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正循着这共鸣的轨迹,将目光投向了那两位?如果他们因为她,而被悄然“标记”,成为那些异类力量接近她、控制她的“通道”?
冷汗顺着苏琬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负罪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父母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一个满是书香与爱意的家,给了她探索世界的勇气。她何以为报?以一场无妄的灾祸,以无边的黑暗与疯狂?她可以承受自身的风险,无论是面对扬州老宅里的诡异契约,还是邮轮上若有若无的窥视,她都未曾退缩。但她不能,绝不能让那两位老人,因为她而坠入深渊。
必须切断联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狠狠割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与父母的交流,是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光。那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情感的寄托,是她在这纷乱世事中唯一的精神支柱。如今,要亲手斩断这一切?要装作对那些共同热爱的话题毫无兴趣?要在信中刻意疏远,用客套的问候代替灵魂的共鸣?
苏琬走到舷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大海。邮轮的航灯在海面上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却瞬间被黑暗吞噬。她仿佛能看到那些潜藏在深海里的存在,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冰冷的感知,正循着无形的纽带,缓慢而坚定地靠近。温蒂的警告绝非危言耸听,在那些不可名状的力量面前,任何情感用事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理智像一块冰,渐渐冷却了她心中的剧痛。她必须冷静,必须制定周密的计划。这不是简单的减少通信,而是一场在信息、象征与精神层面的“剥离手术”,对象是她最珍视的人,手段却必须决绝。
首先是信息的隔绝。从今往后,她的信里绝不能再出现任何与神秘学、异常现象相关的字眼。甲骨符号、古籍异闻、地方志里的诡异记载,这些曾是他们通信的核心,如今必须彻底摒弃。她要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告诉父母,她的研究兴趣已转向纯粹的古典文学批评,专注于明清小说的社会背景分析,那些曾经的“旁门左道”,不过是年少轻狂的好奇。她知道,以养父母的敏锐,定然会察觉其中的异样,或许会失望,或许会不解,但她必须坚持。她要在信中只谈天气、饮食、邮轮上的见闻,用最琐碎的日常,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任何可能引发共鸣的信息。
其次是象征物的清理。苏琬打开行李箱,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准备寄给养父母的礼物。一方带有汉代蟠螭纹的砚台,是她在上海古玩市场淘来的,父亲素来喜爱临帖;一本唐代的花卉拓片集,母亲虽然爱油画,但对古代植物纹样情有独钟;还有一条她亲手钩织的蕾丝披肩,针脚细密,上面织着母亲最爱的山茶花,她本想在他们银婚纪念日时寄去。可现在,这些东西在她眼中都变了模样。那砚台上的蟠螭纹,或许藏着古老的能量;那拓片集里的花卉,或许与某种异质存在有着隐秘的联系;而那条蕾丝披肩,倾注了她无数的心血与思念,每一针每一线都带着她的精神印记,更是可能成为最强烈的“信标”。
苏琬拿起那条披肩,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眼眶瞬间红了。这是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钩织的,一针一线,脑海里都是父母温和的笑容。可现在,它成了潜在的危险。她深吸一口气,将披肩重新叠好,放进箱子最底层,压上厚厚的衣物。她不能寄出去,不能让这份爱意变成伤害他们的利器。或许,等这场风波过去,或许,等她彻底摆脱那些窥视,她才能将这份迟到的礼物送到他们手中。可她心里清楚,这或许只是自欺欺人。
最难的,是精神层面的疏离。她要学会在想起父母时,刻意避开那些共同探讨过的学术话题,避开那些精神共鸣的瞬间。她要将对他们的思念,局限在世俗的亲情与感恩之中——感念苏先生教她识字读书,感念苏夫人为她缝补衣物,感念他们在她生病时彻夜照料,感念他们给予她一个温暖的家。她要刻意忽略那些灵魂契合的瞬间,忽略那些学术上的碰撞与共鸣,在心中筑起一道墙,将那个与他们共同探索未知的自己,彻底封存。
这是一种残忍的自我割裂。她要装作自己不再是那个对神秘世界充满好奇的苏琬,不再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学术同道,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专注于世俗学问的晚辈。她知道,这样的疏远或许会让养父母伤心,或许会让他们觉得她变了,变得冷漠,变得忘恩负义。可她别无选择。保护一个人,有时并非紧紧相拥,而是主动放手,远远观望,用疏离的方式,为他们撑起一片安全的天空。
苏琬再次走到舷窗前,海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深海的寒意。她想起父……沈先生曾说过,古籍中记载的“共鸣”,既是人与人之间最深的羁绊,也是最危险的弱点。那时她不以为然,如今却深有体会。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上,一边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一边是阳光明媚的彼岸,而吊桥上的绳索,便是她与养父母之间的精神联结。她必须亲手斩断这绳索,让彼岸的人安然无恙,哪怕自己要独自坠入深渊。
电报被她折起,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一块冰冷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肩上的责任。她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第一行字:“父亲、母亲,展信安。近日邮轮行至太平洋中部,海风和煦,饮食尚可……”
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点,像一只窥视的眼睛。苏琬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字字句句都带着刻意的平淡,将心中翻涌的痛苦与不舍,尽数掩藏在琐碎的日常问候之中。
窗外的大海依旧漆黑,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或许仍在深海中徘徊,循着共鸣的轨迹寻找着猎物。但苏琬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了保护那两个给了她“家”的人,她愿意独自踏上这条孤独的道路,用疏离守护亲情,用沉默抵御黑暗。
甲板上的钟声响起,悠远而沉闷,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苏琬放下笔,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坚定。这条路或许注定艰难,但她别无选择。只要养父母能安然生活在阳光之下,她所承受的一切孤独与痛苦,都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