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那些难熬的日子,你走出来了吗
伦敦难得迎来了一个晴朗无风的午后。
阳光慷慨地洒进公寓,在木地板上铺开大片大片的、近乎透明的金色。
纪以宁将一把旧藤椅搬到阳台,坐了进去,让那暖融融的光线毫无阻碍地笼罩全身。闭着眼,能感受到眼皮内侧从一片血红渐渐转为橙红,皮肤上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连日来感冒残留的疲惫感,似乎也在这纯粹的温暖中慢慢融化。纪以宁轻轻卷起家居服略显宽大的袖子,想让手臂也沾染一些这难得的暖意。
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那片裸露的皮肤上。然后,纪以宁看见了它们。
那些分布在前臂内侧、早已褪成浅白色、像细小蜈蚣或杂乱线头般的陈旧疤痕,在明亮的光线下,轮廓变得异常清晰。它们安静地匍匐在那里,是身体地貌上一片无法抹去的、沉默的过往。纪以宁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它们,没有厌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注视。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拉长。
纪以宁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其中一道最长的疤痕,触感是平滑的,略带凉意,与周围健康的皮肤略有不同。这些痕迹,属于另一个纪以宁,属于一段被浓雾笼罩、呼吸都感到窒息的青春期。那时的纪以宁,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找不到出口,只能用这种最直接、也最笨拙的方式,试图确认自己还活着,试图将内心无法言说、也无法承受的痛苦,转化为一种可见的、物理上的痛楚。
就在这时,一句几乎被遗忘的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纪以宁的脑海里,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刚听过。
那是青春期某个辗转难眠的深夜,纪以宁机械地刷着手机,在一个陌生的抖音视频里,一个同样看不清面容的人,用平静的语调说的:“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残了,那些困扰你的日子走出来了吗?”
当时这句话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纪以宁那片死寂的心湖,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纪以宁很快划走了那个视频,那句话似乎也随之被遗忘了。可在此刻,在这个阳光灿烂、身体被温暖包裹的午后,它却带着完整的音节和语调,清晰地回响起来。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残了……”
纪以宁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是的,很长很长时间了。
长到纪以宁已经习惯了用针线、画笔、布料去表达和宣泄,长到纪以宁学会了与那些时不时还会泛起的灰色情绪共存,而不是试图用毁灭身体的方式去对抗它们。长到纪以宁可以独自在异国他乡生活,可以处理工作的压力,可以经营一段健康的友谊,可以照顾两只狗,甚至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
“……那些困扰你的日子走出来了吗?”
走出来了吗?
纪以宁望着远处伦敦高低错落的天际线,阳光给冰冷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柔光。纪以宁不确定是否可以用“走出来”这个词。那些日子,那些痛苦,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时间稀释了,像这些疤痕一样,从狰狞的鲜红褪成了安静的浅白,成为了构成现在这个“纪以宁”的一部分基底。
它们不再是无法逾越的沼泽,而更像是一片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曾经路过的荒原。纪以宁不再被困在其中,但回头时,依然能望见那片土地的轮廓。
这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胜利,更像是一场漫长的、与自我的和解。
纪以宁学会了在情绪的风暴来临前,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角落,煮一杯热茶,或者只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晒一会儿太阳。纪以宁学会了识别那些可能触发自己的念头,并像避开暗礁一样,温和地绕行。纪以宁也接受了,或许某些时候,低落的潮水依然会涌上心头,但那不再是灭顶之灾,因为纪以宁知道,潮水总会退去。
阳光暖洋洋的撒在纪以宁脸上,纪以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些疤痕上。阳光依旧温暖,将它们照耀得几乎有些透明。纪以宁没有拉下袖子遮盖它们。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安全的阳台上,纪以宁允许它们存在,如同允许那段过往的存在。
纪以宁想起在柏林,慕栀栀也曾无意中瞥见过这些疤痕,但慕栀栀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那天晚上,默默给纪以宁多倒了一杯热红酒。
那种无声的理解和尊重,比任何安慰都更让纪以宁感到安心。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残了,那些困扰你的日子走出来了吗?”
那个来自遥远抖音视频的、陌生人的提问,此刻仿佛有了答案。
纪以宁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阳光和城市远尘的味道。
也许永远无法像从未经历过那样彻底“走出来”,但确实已经走了很远,远到可以平静地回望,远到可以在阳光下,与过去的自己坦然相对。这就足够了。
纪以宁在藤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任由阳光像一层薄薄的金色毯子,覆盖在身体上,覆盖在那些浅白色的痕迹上,覆盖在所有沉寂与复苏的过往之上。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暖,是如此真实而具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