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旧的笔记
一个难得的晴朗周六,慕栀栀心血来潮,拉着纪以宁去了河畔刚刚开张的春日旧书市。
用慕栀栀的话说:“去晒晒快发霉的灵感,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绝版的好东西。”
书市沿着河岸蜿蜒排开,长长的木质书架和铺着深绿色绒布的长桌一字排开,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旧的独特气味,混合着河水淡淡的腥气,以及不远处咖啡摊飘来的浓郁香气。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荫,在书脊和往来行人的肩头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来这里的人不少,有戴着贝雷帽、神情专注的老先生,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也有像她们一样,纯粹来享受这春日闲暇的年轻人。
慕栀栀一进入书市,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立刻扎进了故纸堆中。
她目标明确,直奔艺术类和插画区,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呼,拿起一本装帧别致的画册,或是发现一本早已绝版的漫画集,便兴奋地扯着纪以宁的袖子让她看。
纪以宁则显得更为沉静,目光缓缓扫过一排排书脊,偶尔会抽出一本关于植物图谱或纺织历史的旧籍,仔细翻看内页的插图和印刷质量。
在一个靠近河岸转角、不太起眼的摊位前,纪以宁停下了脚步。这个摊位由一个沉默寡言、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先生看守,摊位上没有明确分类,各种语言的书籍杂乱却又有序地堆叠在一起。纪以宁的视线被一本孤零零放在角落、装帧异常精美的书籍吸引。
它有着深棕色的软皮革封面,边缘因常年摩挲而显得光滑温润,四角包裹着有些氧化发暗的黄铜包角,没有书名,只有封面中央用烫金工艺压印着一朵线条优雅、形态抽象的鸢尾花。
纪以宁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冰凉的皮革,一种奇异的、仿佛被牵引的感觉涌上心头。纪以宁轻轻拿起那本书,比想象中要沉。翻开厚重的封面,扉页上,流畅优美的德文花体字映入眼帘,墨迹是陈年的棕褐色:
“致未知的读者:愿这些文字,能带你瞥见我眼中曾见过的色彩。 —— E.L. , 1942年秋,于柏林”
1942年,柏林。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带着沉重而复杂的历史回响。纪以宁的心微微一动。她继续往后翻,内页是密密麻麻的同样花体字,偶尔会在页边空白处出现铅笔勾勒的速写——一扇窗户的剪影、一个花瓶的轮廓、几根看似随意却充满张力的线条。
“在看什么宝贝?”慕栀栀凑了过来,手里已经抱了好几本画册。
纪以宁将日记本递过去,指了指扉页上的字。慕栀栀看清日期和落款后,眼睛瞬间瞪大了,压低声音:“1942年?战争期间?我的天……这会不会是什么历史文物?”她立刻转头用德语询问摊主老先生这本书的来历。
老先生从一本厚书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从东区一个老房子的阁楼清理出来的,一堆书里的其中一本。没什么特别,喜欢就拿走,十欧元。”
十欧元,买一段沉睡了八十年的陌生人的记忆。慕栀栀觉得这简直像捡到了宝藏,立刻掏出钱包。纪以宁没有反对,她轻轻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感觉它像一块被时光打磨温润的琥珀,封存着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灵魂的呼吸。
她们又逛了一会儿,慕栀栀心满意足地收获了几本绝版画册,纪以宁则只买了那本日记。
两人在河边的咖啡摊买了热拿铁,坐在长椅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和来往的观光船,享受着春日暖阳,直到日头偏西,才带着她们的“战利品”返回慕栀栀的家。
晚饭后,窗外的天色变成深宝蓝色,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工作室里只开了几盏局部的暖光灯,营造出一种适合专注阅读的静谧氛围。雪球和小钱吃饱喝足,互相依偎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慕栀栀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她新买的画册,不时发出赞叹。而纪以宁,则洗净了手,给自己泡了一杯清淡的草本茶,在沙发里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郑重地翻开了那本棕色皮革日记。
日记的主人,E.L.(从后面的内容看,她的全名是埃洛伊丝·拉弗朗斯),是一位生活在柏林的法国女艺术家。她的文字并没有直接描绘战争的残酷,而是以一种近乎倔强的细腻,记录着日常生活的碎片——如何在物资匮乏中寻找颜料,如何观察窗外庭院里一棵栗子树随季节的变化,如何在一小块面包上涂抹仅有的果酱,如何在地下室躲避空袭时,借着摇曳的烛光在纸上勾勒同伴的侧影。
“十月三日。今天在跳蚤市场用一副旧耳环换到了一小管群青。蓝色!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是自由的颜色。我几乎要落下泪来。立刻在画布上涂了一笔,就一笔,像偷来的珍宝。”
“十一月十日。轰炸声远去后,我们从地下室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安娜哭了,因为她的布娃娃丢在了路上。我抱着她,告诉她,等战争结束,我要画一个开满鲜花的、永远不会被摧毁的花园送给她。”
“一月十五日,极寒。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像大自然创作的最精致的蕾丝。我把它们画了下来,用尽我所有的白色颜料。或许有一天,有人会看到这些冰花,就像看到我们在这个冬天里,被冻结却依然存在的希望。”
纪以宁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在心里默念。
埃洛伊丝的文字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它不渲染悲情,却让人更深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背景下,个体生命对美与创造的本能坚守。
那些随手画在页边的速写,也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一个灵魂在极端环境中,依然试图抓住、记录、表达的证据。
慕栀栀不知何时也放下了手中的画册,凑到纪以宁身边,一起安静地阅读。当读到埃洛伊丝描述她和一个德国邻居,冒着风险偷偷交换各自仅有的食物——她用一小块咖啡换到了对方珍藏的几颗干瘪苹果——时,慕栀栀轻轻叹了口气:“在那种时候,一点点人性的微光,都显得那么珍贵。”
纪以宁点了点头,手指抚过那句关于“彩虹工作室”的记述:
“二月二十八日。梦见了我的‘彩虹工作室’,那真是个美好的梦。所有颜色都听从我的调遣,在画布上唱歌。我把最重要的画都藏在那里了,一个只有我和鸽子知道的地方。如果……如果我不能再回去,希望它们能遇到懂得欣赏的眼睛。”
“彩虹工作室……”慕栀栀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惋惜,“听起来就像个魔法发生的地方。可惜,她没能再回去吧?这些画,是不是还藏在柏林的某个角落,等着被人发现?”
纪以宁没有回答。她合上日记本,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
埃洛伊丝·拉弗朗斯的面容是模糊的,但她的声音,通过这些沉默的文字,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纪以宁的脑海里。那是一种对艺术近乎信仰般的执着,一种在黑暗中依然能看见色彩的能力。这与纪以宁自己选择远离喧嚣、专注于内心表达的创作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我们……”纪以宁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许可以不用去寻找那个物理意义上的‘彩虹工作室’。”
慕栀栀看向她,有些不解。
纪以宁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柏林的夜色上:“她的‘彩虹工作室’,也许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保持那份创造力和希望的心境。”
纪以宁轻轻放下日记本,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字迹上。慕栀栀兴奋地提议创作《色彩的回声》系列,眼睛闪闪发亮。
"不要。"纪以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慕栀栀愣住了,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为什么?这个创意不好吗?"
纪以宁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窗外的夜色,仿佛在寻找什么。"不是创意不好。"
纪以宁的手指轻轻抚过日记本封面上那朵烫金的鸢尾花,"埃洛伊丝在最黑暗的时期,依然坚持用画笔记录生活中的美好。她在地下室里画烛光,在废墟中寻找色彩。这些画是她在绝境中开出的花,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慕栀栀安静下来,认真听着。
"如果我们现在就把这些珍贵的记忆变成创作素材,"纪以宁继续说道,"就像是把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摘下来夹进书里。
花会枯萎,会失去它最初的生机。"纪以宁转向慕栀栀,眼神认真,"这些文字和画作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沉淀,需要我们真正理解那个时代的分量,而不是急于把它们变成另一个作品的主题。"
慕栀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着急了。这些记忆太珍贵,需要我们好好守护。"
"嗯。"纪以宁重新翻开日记本,停留在埃洛伊丝描述用耳环换取群青颜料的那一页,"让我们先好好读她的故事吧。也许有一天,当我们的心足够安静,能真正听懂她的声音时,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夜色渐深,两个女孩继续沉浸在八十年前的文字里,让那些在战火中依然倔强闪烁的艺术之光,静静照亮这个春日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