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画布与剪刀的雨天
柏林的雨,一旦下起来,便有种不管不顾的缠绵。
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湿透的毡布,严严实实地罩在城市上空,雨点不疾不徐地敲打着慕栀栀家工作室的玻璃窗,已经连续了三天。屋内,却是一番与窗外湿冷静谧截然不同的火热景象。
慕栀栀副业经营的那家线上小众画作店铺,仿佛被幸运之神猝不及防地吻了一下,突然就爆了。
起因是一位粉丝量巨大的时尚博主,无意中在某个背景角落里拍到了慕栀栀的一幅小型油画——画的是柏林雨夜中一盏孤零零的街灯,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漾开一片温柔的暖黄——那幅画瞬间击中了无数人的心巴。订单提示音像疯了似的,此起彼伏,几乎要连成一道尖锐的鸣响。
“我的老天爷……”慕栀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盘腿坐在一堆泡沫纸、包装盒和未干的画作中间,眼睛死死盯着平板屏幕上不断跳出的订单通知,嘴里喃喃自语,“这比我当年艺考赶稿还刺激!”
慕栀栀已经连续几天保持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节奏:扑在画架前,调色、挥笔,捕捉着脑海中最后一丝灵感,完成一幅画的最后部分;然后迅速将其取下,小心翼翼地测量、覆上保护膜、卷起或装入定制的硬纸盒,再用胶带封箱,笔走龙蛇地写上地址。
画架上未干的油画与地上打包好的纸箱堆叠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亚麻籽油以及新拆封的纸箱混合的奇特气味。雪球这只通体雪白的萨摩耶,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小心翼翼地在一堆堆“艺术品弹药”中寻找落脚点,尾巴都摇得拘谨了许多。
而在这片混乱的另一个角落,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则是属于纪以宁的、一种沉默而高效的风暴。纪以宁的工作台相对整洁,但压力丝毫不小。慕栀栀店铺的爆火,不知怎的,也带动了有心人对纪以宁的关注。
几家之前接触过的高端买手店和一位即将举办个人演奏会的大提琴家,几乎同时发来了紧急的礼服设计委托。要求高,时间紧,酬金也相当可观。
纪以宁没有像慕栀栀那样大呼小叫。纪以宁只是沉默地接下了需求,然后将自己彻底埋入了面料的海洋。
纪以宁的世界里,仿佛瞬间被各种材质的布料填满——光滑如水的真丝绡,厚重垂坠的丝绒,闪烁着微妙光泽的塔夫绸……纪以宁的手指不断摩挲着不同布料的质感,感受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草图一张张被画出,又被纪以宁自己否定。人体模型上,别满了白色的胚布,纪以宁拿着划粉,在上面勾勒出流畅而精准的线条,时而用剪刀修剪,时而用珠针固定。
小钱比雪球更能适应这种专注的寂静。捷克狼犬安静地伏在纪以宁的脚边,巨大的身躯蜷缩成一个可靠的依靠,只有当纪以宁起身去拿远处的尺子时,小钱才会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追踪着纪以宁的身影,确认无事,便又安静地趴回去。
“以宁!以宁!救命!我的二号泡泡纸用完了!你看到我那卷超宽的了吗?”慕栀栀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从画作堆那头传来。
纪以宁从一堆设计图中抬起头,目光先是有些涣散,随即快速聚焦。纪以宁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储物柜前,精准地从一个格子里拿出慕栀栀需要的那卷泡泡纸,沉默地递过去。
“呜呜呜,以宁你真是我的神!”慕栀栀接过,继续埋头苦干。
过了一会儿。
“以宁,你帮我看看,这个地址是写‘Berlin’就行,还是要写全称‘柏林’?我怎么有点晕了……”慕栀栀举着一张快递单,眼神迷茫。
纪以宁再次放下手中的针线,走过去,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用笔在上面做了一个简单的修正。“写全称。”纪以宁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时间集中精神说话太少的缘故。
“哦哦,好的!”
这样的对话,在几天里反复上演。慕栀栀是明晃晃的忙乱,纪以宁是静悄悄的紧绷。两人各守一方天地,像两个高速运转的精密零件,支撑着这个小空间在订单洪流中不至于崩塌。吃饭成了最随意的事,外卖盒子堆在厨房水槽,常常是纪以宁煮上一大壶咖啡,慕栀栀抽空啃几口冷掉的三明治。
纪以宁为那位大提琴家设计的礼服,进入了最关键的打版阶段。
这是一件需要将“音乐的流动感”与“建筑的雕塑感”结合的作品,极其考验对结构和面料的理解。纪以宁已经反复调整了三次,总是差一点感觉。纪以宁站在人台前,久久凝视,背脊挺得笔直,唯有紧抿的嘴唇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窗外,雨还在下,天色早早暗沉下来。慕栀栀终于打包完最后一批今天的订单,几乎是瘫软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哀嚎:“我感觉我的手臂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的灵魂已经被抽空,随着快递飞向了世界各地……”
纪以宁没有回应慕栀栀的夸张抱怨。
纪以宁依旧站在人台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突然,纪以宁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拆解了礼服一侧肩膀处繁复的褶皱。纪以宁拿起桌上一块与主面料不同的、带着细微肌理感的哑光缎,比划了一下,然后果断地用剪刀裁出流畅的弧线,覆盖在原先的结构上,用珠针重新固定。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当那块布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弧度融入整体时,整件礼服的气质瞬间改变了,一种内敛而强大的力量感油然而生。纪以宁后退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了一丝。
“搞定。”纪以宁轻声说,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慕栀栀闻言,挣扎着从地毯上抬起头,望向那件在灯光下泛着微妙光泽的礼服,即使疲惫不堪,眼中也露出了惊艳之色。“以宁,这也……太美了吧。”
纪以宁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色,但眼神清澈。纪以宁走到厨房,倒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递给瘫在地上的慕栀栀。
“你的画,送完了?”纪以宁问。
“今天的,终于……”慕栀栀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喘着气说,“我感觉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想碰画笔了……可是,看着账户里不断增加的数字,又觉得……嗯,真香!”
纪以宁也喝了一口水,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纪以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雨声依旧,但工作室里的混乱风暴暂时平息了。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某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满足感,以及凭借自身技艺在现实中站稳脚跟的踏实感,也同样真实地充盈在心间。
“我的设计完了。”纪以宁望着窗外,平静地开口。
慕栀栀在地毯上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音,然后把脸埋进了雪球柔软蓬松的毛发里。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而属于她们的战争,也在慢慢进入倒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