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渡亡
争吵爆发得毫无预兆,又像是积蓄已久。
导火索或许只是程夏夏无意间碰倒了纪以宁工作台上的一个颜料瓶,或许只是纪以宁对程夏夏某个问题的又一次沉默。压抑在程夏夏心中的委屈、被忽视的孤独感,以及伤病带来的烦躁,瞬间冲破了临界点。
“纪以宁!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是个需要你照顾的累赘?!”程夏夏的声音带着哭腔,拄着拐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纪以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看到了程夏夏眼中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解释?道歉?她做不到。那种熟悉的、想要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冲动,再次淹没了他。
“好!我走!我不用你管!”程夏夏哭着扔下这句话,转身,用一种近乎踉跄的姿态,拄着拐杖冲出了门。门被摔上的巨响,在空旷的公寓里久久回荡。
纪以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去追。一种巨大的疲惫和麻木席卷了她。走了也好。她心里甚至冒出这样一个冷酷的念头。所有人都一样,最后都会离开。
纪以宁开始沉默地收拾狼藉的客厅。动作机械,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那场冲突的痕迹,连同心里那点不适一同抹去。在清理沙发背后的角落时,一个蒙尘的旧纸箱被拖了出来。那是她当初仓促逃离国内时,为数不多带在身边的行李,一直没打开过。
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几本陈旧的素描本和日记。纪以宁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纸张已经泛黄,上面是稚嫩的笔触。画的不是花草阳光,而是一个被锁在狭小衣柜里的小女孩,窗外是父母争吵的扭曲身影。另一页,是用铅笔狠狠写下的字迹:“我恨这里。我要离开。永远。”
她一页页翻下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带着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被否定、被责骂、被锁起来、被迫听着无休止的争吵……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她如今这副模样的注脚——冷漠,疏离,无法与人建立长久的、健康的亲密关系。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奔流。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抱着那本日记,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为那个无力反抗的小女孩,也为这个看似坚强、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的成年自己。
纪以宁想起了程夏夏。那个像小太阳一样,试图温暖她的朋友。是她自己,用冰冷的铠甲,一点点耗尽了对方的热情。
可是,她改不了。她也累了。
天色渐暗。纪以宁擦干眼泪,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决绝。她拿起手机,点开程夏夏的微信,直接转账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钱。附言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医疗费,营养费。保重。」
然后,在那个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后,她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点下了那个红色的「删除联系人」选项。
屏幕闪烁,确认。
程夏夏的名字,连同那个曾经带来过无数热闹与温暖的对话框,一起消失了。
纪以宁放下手机,环顾着这个突然变得无比寂静、也无比空旷的公寓。她亲手推开了唯一可能靠近她的人,像多年前,她亲手为自己规划了这条逃离之路一样。
只是这一次,纪以宁逃向的,是更深、更彻底的孤独。而这,似乎才是她—纪以宁与生俱来,最熟悉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