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温如刃,旧语如谶
叶归荑跟在老管事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老榕树的阴影在她身上明明灭灭。她能感觉到背后,那来自正厅方向的、两道依旧沉凝的目光——一道苍老深邃,一道稚嫩却锐利——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在她离去的背影上。
竹露苑果然如其名,位置偏僻,环境清幽得近乎冷寂。几丛翠竹掩映着一排三间的低矮瓦房,白墙灰瓦,墙角生着些许青苔。院中一口小小的石井,井沿湿滑。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的清气和水汽的微凉。与范府主院的厚重古朴相比,这里更像一处遗世独立的方外之地。
老管事推开中间那间屋子的门,一股久无人居的、带着淡淡霉味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衣柜,再无他物。阳光透过窗棂上的高丽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表小姐,您先歇着。稍后老奴让人送热水和干净被褥来。裁缝下午过来量尺寸。” 老管事态度依旧恭敬,但语气里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叶归荑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在空荡冰冷的屋内缓缓扫过。这里,就是她暂时的栖身之所了。一个观察点,一个避风港,或许,也是一个新的囚笼。
老管事见她没有吩咐,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和声音,屋内只剩下更加浓重的寂静和清冷。叶归荑走到那张唯一的旧木椅旁,没有坐下。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刚才厅堂里的一幕幕,如同冰冷的走马灯,在她意识中回放:老太太深潭般的审视,范闲看似天真实则锐利的试探,净水器图纸引起的无声波澜,还有那个装着“糖”的陶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表小姐?” 是一个年轻侍女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恭敬。
叶归荑没有回应。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探进头来,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热气袅袅的白瓷盖碗。
“老太太吩咐,给表小姐送盏热茶,驱驱寒气。” 小侍女的声音细细软软的。
叶归荑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盏茶上。白瓷细腻温润,茶汤颜色清亮,热气氤氲,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茶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在这清冷的竹露苑里,这一抹温热的气息显得格外突兀。
她沉默着。
小侍女有些局促不安,捧着托盘进退不得。
片刻,叶归荑终于动了。她走到门边,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托盘。她的手指修长而冰冷,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微微顿了一下。一股暖意,顺着指尖的皮肤,极其微弱地传递上来。
“替我谢过老太太。”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是。” 小侍女如蒙大赦,连忙屈膝行礼,退了出去,轻轻带好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叶归荑一人。她端着那盏热茶,走回窗边。她没有立刻喝,只是垂眸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清亮的茶汤中缓缓舒展、沉浮。
指尖传来的温热,是真实的。与地底的寒、海风的凉、礁石的冷、以及范府众人目光的审视,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属于人间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
她缓缓抬起手,将杯沿凑近唇边。温热的茶汤带着清雅的香气,滑入口腔,顺着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腑。那暖意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很快就被身体深处更庞大的冰冷所吞噬。但就在那短暂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窗外的竹影随风摇曳,沙沙作响。叶归荑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青翠,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竹叶,看到了正厅里那位端坐如山的老人。
范老太太……她送这盏茶,是示好?是安抚?还是……另一种更深沉的试探?
叶归荑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滴来自异世的“墨”,已经落入了范府这潭深不见底的古水之中。涟漪已起,是沉沦,还是搅动风云?无人知晓。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灰布的身影融入清冷的晨光与摇曳的竹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只有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的茶水温热,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庭院深深,暗流已生。而那盏白瓷茶杯口袅袅散尽的热气,仿佛一句无声的古老谶语,幽幽回荡在这清冷的竹露苑中:
“叶家的女儿……命都硬,也……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