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轻意重,无声惊雷
范老太太将叶归荑与范闲这短暂而无声的交锋尽收眼底。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又轻轻捻动了一下。她缓缓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
“远来是客,又沾着亲。范府虽非大富大贵,总不会缺你一口饭吃。管家,给表小姐安排个清静院子。” 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定夺感。不是商量,是通知。她接纳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亲戚”,但也仅止于“一口饭”和一个“清静院子”的范畴。更深的态度?没有。
“是,老太太。” 老管事连忙躬身应下。
就在这时,叶归荑动了。
她没有道谢,也没有任何表示。在管家应声的同时,她微微侧身,将一直提在身侧、毫不起眼的一个粗布包袱放在了脚边。那包袱不大,看起来瘪瘪的,似乎没装多少东西。
范老太太的目光,第一次明显地落在那包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范闲那双“天真”的大眼睛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叶归荑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板的精准感——解开了包袱结。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个用普通黄泥烧制、表面粗糙、没有任何纹饰的陶罐。罐口用一层洗净的、带着植物纤维纹理的桑皮纸封着,用麻绳仔细扎紧。
一卷卷起来的、材质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纸。纸张边缘并不齐整,像是手工裁剪而成。
叶归荑拿起那卷厚纸,双手托着,递向主位上的范老太太。她的动作平稳,目光平静。
“一点心意,给老太太。” 声音依旧清冷无波。
范老太太耷拉的眼皮终于抬起了少许,露出更多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她看着叶归荑手中的纸卷,又看看地上那个不起眼的陶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是老练的审视?是一丝好奇?还是对这份“薄礼”背后意义的探究?
她没有立刻让老管事去接,而是缓缓问道:“这是何物?”
叶归荑的目光没有躲闪,平静地迎上老太太的视线。“纸上画的是个净水器。照着做,能将浑浊河水变得清亮些,喝了不易生病。” 她的解释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夸耀或修饰,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净水器?!
这个词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寂静的厅堂里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范闲那双一直伪装得极好的“天真”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震惊的锐芒!他猛地看向叶归荑,小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又强行压了下去,只是握着《三字经》的手指再次收紧,指节发白。他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在这个时代,干净饮水是关乎人命的大事!这绝非一个普通村妇能懂、能拿出的东西!
老管事也明显愣了一下,看向纸卷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唯有范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似乎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是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停止了捻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叶归荑身上,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锐利,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透的力量。
“哦?” 范老太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那沙哑的调子似乎拖得更长了一些。“净水器?倒是……稀奇。” 她终于微微扬了下下巴。
老管事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叶归荑手中接过那卷厚纸。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恭敬地捧在手中,退到一旁。
叶归荑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她弯下腰,又捧起了那个黄泥陶罐,同样双手托着,这一次,却是递向了旁边一直紧盯着她的范闲。
“这个,给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范闲身上,依旧是那种纯粹的、没有温度、没有长辈慈爱的平静。
范闲明显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冷冰冰的“冷姨”会直接给他东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主位上的祖母。
范老太太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
范闲这才伸出小手,带着一丝迟疑和掩饰不住的好奇,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陶罐。罐体冰凉粗糙,带着泥土的朴实质感。他捧在手里,有些吃力。
“里面是什么?” 范闲忍不住问,声音里的“奶气”少了几分,多了些真实的探究。
“糖。” 叶归荑的回答依旧简短如冰。“甜的。”
糖?甜的?
范闲的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原以为会是更“特别”的东西,比如……某种奇怪的药草?或是看不懂的玩意儿?怎么会是……糖?这个答案太过普通,普通得甚至有些……刻意?
他低头看着手中密封的陶罐。桑皮纸封口严密,一丝气味也透不出来。真的是糖?还是……某种掩饰?
就在范闲捧着陶罐,心思电转之时,范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归荑有心了。” 她看着叶归荑,目光深沉难测。“管家,带表小姐去‘竹露苑’安置。缺什么,看着添置。” 她的目光在叶归荑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裙上短暂停留了一瞬,补充道:“给表小姐裁几身合体的衣裳。”
“是,老太太。” 老管事再次躬身。
“竹露苑?” 范闲小声重复了一句,捧着陶罐的小手微微一动。那是范府最靠西边、最清静、也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子。离主院和他住的地方都远。
叶归荑仿佛没听到范闲的低语,也没在意老太太最后那句关于衣裳的话。她对着主位方向,再次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和进门时同样标准、同样冰冷的福礼。
“谢老太太。” 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礼毕,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个捧着陶罐、眼神复杂的小男孩。她转身,跟着躬身引路的老管事,朝着厅外走去。灰布衣裙的背影,在穿过厅堂门口那片明亮的日光时,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格格不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