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油灯烧得旺了些,把墙上的影子投得忽大忽小。鲁米翻出个铁皮盒,里面竟装着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小罐蜂蜜,他用匕首撬开蜂蜜罐,挖了一大勺抹在饼干上:“林野这备货能力,不去当军需官可惜了。”
米拉凑过去抢了块饼干,边嚼边指地图:“你们看这儿,他标了个‘暖泉’,说顺着山涧走半个时辰就到,水是热的,能泡手。”她手背还红着,冻得有些发僵。
我摸了摸自己冰凉的指尖,忽然想起出发前林野塞给我的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块晒干的艾草饼,还有张字条:“寒雾里走久了会风湿,烧着烤手。”
鲁米见了,突然笑出声:“这家伙,连艾草饼都备着,比我娘还细心。”
正说着,窗外传来“扑棱”一声,一只灰鸟落在窗台上,嘴里叼着个小竹筒。米拉伸手取下,倒出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暖泉边有野栗子,熟了,记得捡。”
“是信鸽!”米拉眼睛亮起来,“他肯定在前面等着呢!”
我们顺着山涧往暖泉走,果然没走多久,就听见水流声。泉眼冒着白汽,周围的石头都温乎乎的,米拉立刻把冻红的手按在石头上,舒服得直叹气:“这才叫活着!”
泉边的火堆上烤着几颗栗子,壳都裂开了,香气飘得老远。鲁米拿起一颗剥开,黄澄澄的肉冒着热气:“还真有栗子,这小子……”
栗子刚入口,就听见树后传来咳嗽声,林野从树后转出来,手里还提着只肥兔子,看见我们,耳朵有点红:“刚、刚打的,晚上烤着吃。”
米拉冲过去抢过兔子:“就知道你在这儿!藏什么藏?”
林野挠挠头,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艾草饼上,声音低了些:“那饼……没受潮吧?”
我举了举手里冒着热气的饼,刚在泉边烤过,带着草木香:“很香。”
他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篝火,转身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兔子得烤半个时辰,我还挖了红薯,埋在土里了,正好凑一锅。”
暖泉的水汽混着烤栗子的香,把寒雾带来的冰碴子气全冲散了。鲁米靠在石头上笑:“我说林野,你这哪是探险,分明是郊游野餐来了。”
林野没接话,只是往我这边挪了挪,把烤得最暖的那块石头推过来:“坐这儿,离火近。”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我忽然觉得,那些被寒雾冻僵的时刻,那些摸黑赶路的慌张,都在这团火里,慢慢化成了暖烘烘的光。
红薯在火堆里“噗”地裂开个小口,金黄的瓤混着焦香冒出来,林野赶紧用树枝扒开土,小心翼翼捧出来,烫得在手里来回倒腾:“当心烫。”
我接过来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带着柴火的温度。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把刚才在雾里冻出来的寒气都冲跑了。米拉正追着那只灰鸟跑,鲁米靠在树桩上削木枝,准备串兔子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林野蹲在火堆边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泉边的石壁上,像个守护火堆的山神。他忽然抬头看我:“刚才在雾里,你是不是被冰碴子溅到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过隘口时,寒雾里的冰粒打在手上,现在确实有点红。他放下柴,从包里翻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膏体,拉过我的手轻轻抹上,指尖带着草药的清凉:“这是防冻疮的,上次在镇上买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药膏慢慢化开,手心里暖融融的。米拉抱着灰鸟跑回来,鸟爪上还挂着个新竹筒:“又有信!是山下猎户写的,说今晚有雪,让咱们早点下山。”
鲁米抬头看了看天,刚才还透着亮的云这会儿已经沉了下来,像浸了水的棉絮。他把串好的兔子架在火上,油脂滴进火里,“滋滋”冒着火苗:“得抓紧吃,吃完收拾东西,雪大了路难走。”
林野把剩下的红薯都扒了出来,用叶子包好塞进我包里:“路上饿了吃,抗寒。”又往我口袋里塞了个暖手炉,铜制的,摸着沉甸甸的,“这是我娘给的,说冷的时候揣着管用。”
兔子烤得油光锃亮,鲁米扯了条腿递过来:“快吃,林野烤野味是一绝,错过这村没这店了。”肉香混着松木的烟火气,咬一口满嘴流油,暖得从舌尖一直热到胃里。
雪果然来得快,刚收拾好背包,第一片雪花就飘了下来,落在林野的肩头,他抬头看了看,伸手把我的围巾又紧了紧:“走快点,前面山腰有间破庙,能避雪。”
他走在前面,脚印深深浅浅踩在刚积起的雪地里,我踩着他的脚印跟着,忽然发现他总故意往左边偏一点,把右边的雪踩实了——那是我常走的一侧。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很快融成水珠,像撒了把碎钻,可他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只时不时回头喊一声:“跟上了吗?”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却没觉得冷。因为背包里有暖手炉,手里攥着没吃完的烤兔腿,前面还有个故意把雪踩实的背影,这一路的风雪,好像也没那么难挨了。
破庙的门轴早就锈住了,林野用肩膀一顶,“吱呀”一声才撞开条缝。庙里积着厚厚的灰,唯一的供桌缺了条腿,歪歪斜斜靠着墙。鲁米捡了些干柴堆在角落,掏出火石“咔嚓”擦了几下,火星溅在柴草上,慢慢舔起一小团火苗。
“这庙以前供的是山神吧?”米拉指着墙上模糊的壁画,画里的山神手里握着把斧头,身边跟着只雪白的狐狸。她伸手想去摸,却带起一阵灰,呛得直咳嗽。
林野从背包里抽出块油布,铺在相对干净的角落:“先坐这儿。”又从包里翻出个铁皮壶,往里面灌了些雪,架在火上烧,“烧点热水,暖暖身子。”
雪越下越大,砸在破庙的屋顶上“簌簌”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瓦片。鲁米靠在供桌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路线:“明天要是雪没停,就只能走那条近路了,不过得穿过黑松林,听说那林子里……”
“听说有会哭的树是吧?”米拉抢过话头,故意压低声音,“上次听山下的婆婆说,夜里经过,能听见树洞里有人哭,像是小姑娘的声音。”
我裹紧了外套,感觉后颈有点凉。林野往火堆里添了根粗柴,火星“噼啪”溅起来,照亮他的脸:“别听那些瞎传,就是风灌过树洞的声音。”他看了我一眼,把刚烤热的暖手炉递过来,“拿着。”
铁皮壶里的雪水很快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林野拿出几个搪瓷杯,倒了热水递给我们。水汽氤氲里,米拉突然指着门外:“你们看!”
雪地里,不知何时站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歪头看着我们,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它脖子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亮晶晶的。
“是山神壁画上的狐狸!”米拉小声说,眼睛瞪得圆圆的。
林野示意我们别动,自己慢慢站起身,那狐狸却没跑,反而往前挪了两步,脖子上的东西晃了晃——是枚小巧的铜铃。
“它好像不怕人。”鲁米也凑到门边看。
狐狸突然转过身,摇了摇尾巴,像是在招手。林野犹豫了一下,对我们说:“我去看看。”
“别去!”米拉拉住他,“万一有陷阱呢?”
林野摇摇头,从包里拿出块烤兔干,慢慢走了出去。狐狸果然没跑,只是等他走近了,叼过兔干,转身往黑松林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他,铜铃在风雪里“叮铃”响了一声。
“它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我忍不住问。
林野望着黑松林的方向,又看了看漫天大雪,把暖手炉塞回我手里:“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鲁米站起身:“我跟你一起。”
“不用,”林野笑了笑,“你们看好火堆,我很快回来。”他裹紧了外套,跟着那只白狐,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黑松林里,只有铜铃的声音偶尔飘过来,像一串被风吹散的音符。
火堆“噼啪”响着,米拉往火里添了柴,小声说:“他会不会有事啊?”
我握着温热的搪瓷杯,看着黑松林的方向,心里默默数着数。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要数到一百的时候,风雪里传来了铜铃声,越来越近。
林野回来了,肩上落满了雪,手里却捧着个小布包。他拍掉身上的雪,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在火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狐狸把我带到一棵老松树下,这些就埋在树根下。”林野的声音带着点喘,“还发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枚铜钥匙,上面刻着个“山”字,“挂在树根的石头上。”
铁皮壶里的水又开了,林野重新给我们倒了热水。我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把暖手炉又塞回他手里。他愣了一下,握紧了,指尖相触的瞬间,好像有股暖流,顺着手臂一直淌进心里。
雪还在下,但破庙里的火光很暖,铜铃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里飘,让人忘了黑松林的传说,也忘了风雪的寒冷。
铜钥匙上的“山”字刻得很深,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林野用布擦去上面的雪水,忽然指着钥匙孔:“你们看,这形状像不像破庙供桌缺的那条腿?”
我们凑过去一看,还真像!鲁米搬来供桌,林野把钥匙往缺腿处的凹槽一嵌,“咔哒”一声轻响,原本松动的供桌竟稳稳立住了。更奇的是,供桌背面的壁画突然“簌簌”剥落,露出后面一扇暗门,门上的锁孔正与铜钥匙严丝合缝。
“这狐狸是山神派来的吧?”米拉眼睛发亮,伸手就要去推暗门。
“等等。”林野拦住她,从背包里摸出火折子点亮,“里面情况不明,我先进去。”暗门后是条狭窄的石阶,往下延伸时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我们鱼贯而入,石阶尽头竟是间石室,石壁上嵌着盏盏油灯,林野用火折子一引,整间石室顿时亮如白昼——墙上挂满了兽皮地图,角落里堆着陶罐,罐口封着的松脂还新鲜,像是不久前才被翻动过。
“这是……猎人的藏身处?”鲁米拿起一张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黑松林的陷阱分布,“还有最近的雪况记录,字迹和山下猎户老张的很像。”
林野却盯着角落里的一个木箱,箱子上了锁,但锁扣已经松动。他轻轻一掰,箱盖应声而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叠得整齐的旧衣物,几件孩童的小袄磨得发亮,还有个布偶,缺了只眼睛,却被仔细缝补过。
“这箱子里的东西,像是一家人的物件。”我拿起小袄,袖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针脚稚嫩,倒像是孩子自己绣的。
突然,石室深处传来“呜”的一声,像是兽类的低吟。林野立刻吹灭油灯,石室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石阶口透进微光。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粗重的喘息,还有爪子抓挠石壁的声响。
“是熊!”鲁米压低声音,“黑松林的老熊冬天会找暖和的地方冬眠,这石室怕是被它占了。”
喘息声就在门外,石壁都被震得发颤。林野摸索着把我们往石室内侧推,自己则抄起墙角的一根粗木杖,沉声道:“别出声,熊视力差,靠听声辨位。”
门“吱呀”被顶开,一道黑影撞了进来,带着浓烈的腥气。林野屏息不动,黑影在石室里转了圈,鼻子“呼哧呼哧”嗅着,忽然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它闻到了我们身上的烟火气。
“跑!”林野大吼一声,挥起木杖砸向石壁,回声震得熊嘶吼起来。我们趁机冲向石阶,米拉却在慌乱中撞翻了陶罐,碎片声响引着熊转身追来。林野一把将我推上石阶,自己却被熊爪扫中肩头,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林野!”我转身去拉他,却见那只白狐不知何时蹲在石阶上,突然冲熊吠了两声——那声音竟像极了幼熊的啼哭。熊猛地顿住,迟疑地转头看向白狐,眼神里竟有了几分温顺。
“快带他走!”白狐开口了,声音清脆如银铃,竟是个小姑娘的声线。我这才看清,它脖子上的铜铃刻着个“瑶”字。
林野被鲁米拽上石阶时,回头望了眼白狐——它正用爪子轻轻拍着熊的前掌,像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暗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熊的低吟与白狐的轻唤都锁在了石室里。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松枝洒在地上,林野按着流血的肩头笑:“看来山神不仅送钥匙,还派了守护神。”他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钥匙,上面的“山”字在月光下泛着温光,“这石室,怕是藏着比水晶更珍贵的东西。”
米拉突然指着林野的肩头:“血!你的伤……”
“小伤。”林野不在意地摆摆手,却在看到我递过去的伤药时,耳尖悄悄红了,“谢了。”
远处传来鸡啼,天快亮了。黑松林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那只白狐蹲在山顶,见我们望过去,摇了摇脖子上的铜铃,转身跃入林海,只留下一串“叮铃”声,像在说:“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