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外的山坡上
晨光漫过黑松林的梢头时,我们终于走出了林子。林野的肩头缠着我撕的布条,血渍洇开一小块,他却笑着说这点伤比打猎时被野猪拱一下轻多了。米拉把那枚刻着“山”字的铜钥匙串在绳上,挂在脖子里,说这是白狐姑娘送的护身符。
走到半山腰的猎户小屋时,老张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袋,见我们过来,眼睛一亮:“可算等着你们了!”他把烟袋往鞋底磕了磕,起身往里让,“昨晚就听见林子里有动静,猜是你们进了那间石室。”
“张叔,您认识那只白狐?”米拉摸出铜铃晃了晃,铃声清脆。
老张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那是瑶瑶变的。三十年前,她爹娘在石室里避雪,遇上雪崩……”他指了指墙上的相框,里面的女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怀里揣着只白狐玩偶,“瑶瑶当时才五岁,抱着玩偶缩在木箱里,被救援队找到时冻得只剩一口气,醒来就说不出话了,没过半年也去了。”
我们这才明白,石室里的小袄和布偶是谁的。老张抹了把脸:“她生前总说要养只白狐,说狐狸通人性。后来每年雪天,林子里就有白狐出没,专救被困的人,脖子上的铜铃,和瑶瑶当年戴的一模一样。”
林野摸了摸肩头的伤,忽然道:“那只熊……”
“老黑啊,”老张笑了,“以前是瑶瑶家养的熊崽,瑶瑶走后,它就守在石室门口,谁靠近就跟谁急,也就白狐能降住它。”他从灶上端出热粥,“快吃,吃完带你们去个地方。”
屋后的菜窖掀开石板,竟是条暗道,直通山后的温泉。雾气缭绕中,几块岩石拼成的石台浮出水面,上面刻着“瑶瑶泉”三个字。“这泉眼是瑶瑶爹娘发现的,”老张指着水底,“你们看。”
我们俯身看去,泉底沉着数十枚铜钥匙,都刻着“山”字,有的生了锈,有的还发亮。“每年被白狐救下的人,都会把钥匙留下,算是给瑶瑶的谢礼。”老张往泉里扔了枚新钥匙,“她说过,要让这山变成暖和的地方,谁都不会再冻着。”
林野把肩头的布条解下来,浸在温泉里,血渍很快化开,伤口竟不疼了。米拉脱了鞋踩在泉边的鹅卵石上,忽然指着水面:“看!白狐!”
泉对岸的草地上,白狐蹲在晨光里,脖子上的铜铃闪着光。它见我们望过来,转身跑向林海,这次没有摇铃,只留下一道雪白的影子,像被阳光融化的雪,温柔地漫进了山林深处。
回去的路上,林野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那只缺了眼的布偶,不知何时被他揣在了身上。“瑶瑶肯定想让它晒晒太阳。”他挠了挠头,耳尖又红了,“等下次来,咱们给它缝个新眼睛。”
风穿过松林,带着温泉的暖意,我攥着布偶的手,忽然觉得这山里的每片雪、每棵树,都藏着比水晶更软的心意。
从瑶瑶泉回来后,我们把那只缺眼布偶挂在了猎户小屋的房梁上,林野找了块红布给它做了只新眼睛,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老张直抹眼泪:“这手艺,跟瑶瑶她娘年轻时一个样。”
收拾行装准备下山时,老张塞给我们一麻袋干货:“都是瑶瑶爱吃的栗子干和野枣,路上饿了垫垫。”他指着屋后的小路,“从这儿走能近两小时,就是要过片竹林,里面有竹鼠,别被它们啃了行李。”
竹林比想象中茂密,阳光透过竹叶筛下斑驳的光点,竹节碰撞的“沙沙”声里,真的传来细碎的啃咬声。林野立刻按住腰间的刀:“是竹鼠,一群。”
话音刚落,几只灰溜溜的小东西从竹根后窜出来,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对着我们的背包磨牙。米拉掏出弹弓,石子精准地打在最前面那只的屁股上,竹鼠“吱”地尖叫一声,带着同伴钻进了竹林深处。
“它们怕生,别追。”林野拉住要追上去的米拉,“这竹林里的竹笋能吃,挖几棵带着。”
我们拿出小铲子,在竹根周围扒开泥土,鲜嫩的竹笋露出来,带着清甜味。米拉挖得最起劲,没多久就装了半袋:“晚上烤竹笋吃!撒点盐和辣椒面,想想都香。”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竹林尽头突然开阔起来,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铺在山坳里,蝴蝶在花丛中飞,远处的木屋炊烟袅袅。
“是李婶家!”林野眼睛一亮,拉着我们往木屋跑,“她家的蜂蜜最纯,去年我来买过,能治咳嗽。”
木屋门口晒着一排排蜂箱,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大婶正用刷子扫蜂箱上的落叶,见我们过来,笑着迎上来:“野小子,你可算来了!你娘托我酿的枇杷蜜早就好了,就等你拿呢。”
“李婶!”林野跑过去帮她扶稳摇晃的蜂箱,“我娘怎么样了?咳嗽好点没?”
“好多了,就是总念叨你。”李婶拍了拍他的背,目光落在我们身上,“这些是你朋友?快进屋坐,我刚蒸了槐花糕。”
屋里弥漫着蜂蜜的甜香,墙上挂着李婶儿子的照片——穿着军装,笑得笔直。“柱子在边防当兵,一年才回一次家。”李婶端出槐花糕,“他说让我多养点蜂,等他回来就娶媳妇,用蜂蜜当聘礼。”
米拉拿起一块槐花糕,甜而不腻,带着花香:“这糕比城里卖的好吃十倍!李婶,您教我做呗?”
“简单,”李婶笑着挽起袖子,“等会儿摘把新鲜槐花,和糯米粉拌在一起,上锅蒸一刻钟就行。”
林野帮李婶检查蜂箱,动作熟练得像个老手:“这批蜜蜂产蜜量高,再过半月能割第三波蜜。”他指着蜂箱里的巢脾,上面爬满了金黄色的蜜蜂,“李婶,您这蜂王得换了,老蜂王产卵少,我托人从县里带了只新的,明天就到。”
“你这孩子,就是心细。”李婶眼眶有点红,“柱子不在家,多亏你常来帮衬。”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蜂蜜罐上,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我们帮李婶摘了满筐槐花,米拉跟着学做槐花糕,面粉沾了满脸;林野给蜂箱换了新的纱网;我和老张(猎户小屋的老张也跟了过来)坐在门槛上削竹筐,他教我怎么避开竹节,手指被竹片划破了也不在意。
“前面的路好走了,过了油菜花田就是官道,能搭上去县城的马车。”老张削着竹条,“到了县城,你们先去趟药铺,林野的伤得换好药,还有米拉的咳嗽,得抓几副枇杷膏。”
林野正给蜂箱盖遮阳布,闻言回头:“知道了张叔,您也别总守着猎户小屋,过阵子跟我们去县城住几天,我娘念叨着您做的腊肉呢。”
“不去不去,”老张摆手,“我走了,山里的迷路客咋办?再说,瑶瑶泉的钥匙还等着人留呢。”
夕阳西下时,我们背着李婶给的蜂蜜和槐花糕,挥手跟李婶和老张告别。油菜花田在晚风中起伏,像片金色的海,林野哼着不成调的歌,米拉举着槐花枝追蝴蝶,林子里的竹鼠早没了踪影,只有风吹过竹林的轻响。
我摸了摸口袋里李婶塞的枇杷蜜膏,罐子是粗陶的,带着手作的温度。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颠簸和伤痕,都被这些藏在山间的暖意轻轻抚平了。
“前面有马车!”米拉突然指着远处,官道上果然有辆马车正慢悠悠驶来,车夫挥着鞭子,车辕上挂着个木牌——“往县城”。
林野加快脚步:“走快点!赶上这趟车,今晚就能在县城住店,不用睡野外了!”
我们笑着追上去,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和油菜花田的金色、马车的木色、远处山峦的青色混在一起,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而画的尽头,一定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故事,在等着我们。
马车轱辘碾过官道的碎石,发出规律的“咯吱”声。车夫是个络腮胡大叔,见我们背着行囊,笑着往车板上扔了块麻袋:“坐吧,这麻袋防潮。”
米拉刚坐下就拆开槐花糕,递了块给车夫:“大叔尝尝,李婶做的,可甜了。”
车夫咬了一大口,眼睛亮起来:“是李寡妇的手艺吧?她做的槐花糕,县城里的铺子都抢着要。”他指了指车后装的货,“我这就是给县城铺子送蜂蜜的,李寡妇的槐花蜜,金贵着呢。”
林野靠着车帮,正低头给伤口换药,我递过水壶,他接过去时指尖碰在一起,像触到了马车颠簸时晃悠的阳光。“还有多久到县城?”他问车夫。
“天黑前准到。”车夫甩了甩鞭子,“不过今晚怕是住不上客栈,县里在办庙会,听说来了戏班子,热闹得很。”
“庙会?”米拉眼睛瞪得溜圆,“有糖画吗?有皮影戏吗?”
“都有都有,”车夫笑,“还有猜灯谜的,猜对了送灯笼,去年有个娃娃赢了十二个,扛都扛不动。”
马车晃悠着进县城时,暮色刚漫过城墙。城门下挂起了红灯笼,卖糖画的摊子前围满了孩子,糖稀在铁板上绕出龙的形状,金黄透亮。米拉拉着我就往人群里钻,林野无奈地跟上,手里还攥着没喝完的枇杷蜜水。
“先找地方住!”鲁米在后面喊,却被皮影戏的锣鼓声盖了过去。戏台子搭在街口,布幕上的武将正挥刀斩妖,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林野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指着巷口的客栈:“那有家‘迎客来’,还有空房。”我们挤过人群过去,掌柜的见我们背着行李,笑着登记:“最后三间上房,算你们便宜点。”
安顿好后,米拉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催着要去逛庙会。林野的伤换了新药,脸色好了不少,他摸出几枚铜钱:“走吧,吃糖画去。”
糖画摊前,老师傅正给米拉做凤凰,糖浆丝丝缕缕落在板上,转眼间就成了展翅的模样。林野站在旁边,看着我手里的兔子糖画笑:“这兔子耳朵歪了。”
“歪了才可爱。”我舔了口,甜得舌尖发颤。
猜灯谜的摊子前挂着各色灯笼,鲁米正盯着一条:“‘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打一动物。”
“青蛙!”米拉抢着答,掌柜的笑着递过一盏兔子灯,“小姑娘厉害!”
逛到戏台后巷时,突然听见争吵声。一个穿戏服的小旦正抹眼泪,旁边的武生骂骂咧咧:“让你别忘词,偏要忘!今晚的赏钱全被扣了!”
林野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戏词本:“是《白蛇传》?我娘爱听这出。”他翻到小旦忘词的那段,轻声念起来,“‘西湖水,浪滔滔,千年修得同船渡……’”
小旦愣住了:“你……你会唱?”
“听我娘哼过。”林野把本子递还她,“别慌,明天上台前多念几遍,就记住了。”
武生还想说什么,被后台的班主拉住:“行了,阿月也是第一次挑大梁,难免紧张。”班主看向我们,“几位要是不嫌弃,进来喝杯茶?”
后台堆满了戏服和道具,阿月正对着镜子练身段,水袖甩得如云似雪。班主泡了茶,叹着气说:“阿月是个好苗子,就是胆子小,今晚要是演砸了,怕是以后都不敢上台了。”
林野看着阿月的背影,突然道:“我有个法子,让她不紧张。”他从包里掏出那枚刻着“山”字的铜钥匙,“把这个缝在戏服里,就当是护身符,像山里的白狐那样。”
阿月接过钥匙,指尖轻轻摩挲着:“真的管用吗?”
“试试就知道了。”林野笑,“就当是……山神在保佑你。”
离开后台时,戏台的锣鼓又响了,这次是《穆桂英挂帅》,唱腔清亮,满街的灯笼都仿佛亮了几分。米拉举着兔子灯跑在前面,灯光映着她的笑,像落了满袖的星光。
林野走在我身边,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突然说:“明天看完阿月的戏再走?”
我望着远处戏台的方向,阿月的唱腔正透过人群飘过来,带着点颤,却很清亮。“好啊,”我说,“看看山神的钥匙管不管用。”
夜风里都是糖画的甜香,灯笼的红光淌过青石板路,像条温暖的河。我们的影子被灯拉长,交叠着往前挪,仿佛要一直走到庙会的尽头,走到下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戏台前就支起了新的海报,红纸上写着“加演《白蛇传》”,底下还添了行小字:“小旦阿月首次挑梁”。米拉抱着刚买的桂花糕,指着海报笑:“看来阿月姑娘鼓足勇气了,说不定真信了林野那‘山神钥匙’的说法呢。”
林野正帮鲁米扶着摊位前的木架——鲁米不知什么时候和戏班的师傅聊上了,非要借个角落摆她的手工香囊,说要给阿月攒点“加油钱”。他闻言抬头看了眼海报,指尖在木架上轻轻敲了敲:“信则有,总比怯场强。”
我蹲在旁边帮鲁米理香囊,布料上绣着戏台纹样,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鲁米姐这手艺,怕是会被戏班师傅收作徒弟吧?”刚说完,就被她敲了下脑袋:“就你嘴甜,小心米拉告你偏心。”
米拉果然凑过来抢了个绣着小青的香囊:“这个归我!等下给阿月送去,祝她演得比白素贞还灵!”
日头爬到头顶时,戏班开锣了。台下早就坐满了人,连墙头上都扒着几个半大孩子。阿月的白素贞一出场,水袖一甩,台下立刻爆发出叫好声——她今天格外稳,眼神亮得像淬了光,唱到“千年等一回”时,尾音转得又脆又润,连班主都在后台捋着胡子笑。
林野站在戏台侧后方,视线一直落在阿月腰间——那里的戏服衬里鼓鼓的,显然藏着那枚铜钥匙。他忽然转头问我:“你说,她会不会记着把钥匙还回来?”
“说不定得留着镇场子呢。”我逗他,“毕竟这可是‘山神’开过光的。”
他没接话,却从怀里摸出块玉佩,玉色温润,上面雕着只小狐狸。“上次在山涧捡的,磨了半个月,送你。”他塞给我时指尖发烫,“比钥匙实在。”
戏台落幕时,阿月捧着戏服跑过来,眼里闪着泪:“真的不怯场了!这钥匙像有魔力似的!”她把钥匙递回来,又从袖袋里摸出枚银钗,钗头是朵小小的白梅,“这个送你,谢你……和山神。”
林野接过钥匙,却把银钗推了回去:“留着吧,下次演《梅花烙》能用。”
暮色漫上来时,我们坐在戏台的台阶上啃烧饼。米拉在跟阿月讨教甩水袖的技巧,鲁米正和班主商量香囊代销的事。林野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往远处指了指——城墙外的山坡上,夕阳把云层染成金红,像谁在天上铺了层糖画。
“明天往南走?”他问。
“嗯,听说那边的古镇有打铁花。”
“好。”
风卷着戏台的余音飘过来,混着烧饼的麦香,远处的灯笼又亮了,像串起的星星,在暮色里轻轻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