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6

翌日，素心堂的木门依旧早早敞开。

　　素女白衣素净，端坐于堂前矮案后，如往常一般为络绎不绝的贫苦病患诊脉施药。

　　她神情专注而温和，指尖搭在病人枯瘦的手腕上，仿佛能感知到最细微的生命律动。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昨日被放在角落药柜顶上的另一半瑟——那沉寂了漫长岁月的二十五弦——今日竟隐隐发出低微的、持续的悲鸣。

　　那声音极轻，凡人不可闻，却如同最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素女的心湖。

　　弦音悲戚，似在哀叹，又似在预警，与她昨夜心头萦绕不去的妖气感应遥相呼应。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更沉了几分，这朝歌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日头渐渐西斜，病患渐稀。

　　素女刚送走一位拄着拐的老妪，便听得巷口传来一阵轻快而熟悉的马蹄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鄂顺骑着那匹枣红马，一手控缰，另一只手竟提溜着一只肥硕的野兔，马鞍旁还挂着个湿漉漉的草绳网兜，里面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正甩着尾巴，溅出点点水珠。

少年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他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操练或狩猎归来。

　　他将马拴在老槐树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素心堂门口，献宝似的将兔子和鱼提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素女，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姐姐！你看！我今日猎到的！兔子可肥了，鱼也是刚从城外河里抓的，新鲜得很！”

素女的目光从那只蹬着腿的野兔，移到那几条还在奋力挣扎的鲜鱼，最后落回鄂顺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汗津津的俊脸上。

　　她难得地怔住了片刻。

　　辟谷千载，餐风饮露，五谷尚且不沾，遑论这血淋淋的荤腥？她虽入乡随俗煨了粥，但那终究是施与贫病，自己并未入口。如今这活生生的猎物摆在眼前……

　　她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茫然的困惑——这……该如何处置？

鄂顺见素女看着猎物不语，只当她是不擅此道。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清朗又带着几分自得：

　　“没事儿的姐姐！怎么能让你动手呢？看我的！”

　　他熟门熟路地将兔子和鱼提到素心堂后院的小空地，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拔毛、刮鳞、开膛破肚……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在质子营中与姬发、姜文焕等人时常打牙祭练就的纯熟手艺。

素女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靠近那血腥气弥漫的地方。

　　她只是倚着门框，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忙碌的少年。

　　看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看着他专注地用小刀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整齐地码放在洗净的宽大树叶上，做成精致的鱼脍；看着他生起小火堆，用削尖的树枝串起剥洗干净的兔肉，架在火上耐心翻烤。

　　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柴火的烟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彻底盖过了院中原本清苦的药草气息。

这浓烈的、充满生命原始欲望的烟火气，对素女而言是陌生而强烈的冲击。

　　她看着跳跃的火焰映照着鄂顺认真的侧脸，看着他鼻尖沁出的汗珠，看着他偶尔抬头朝她露出的、带着询问“快好了”的期待眼神。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开来。这感觉不同于悲悯众生，也不同于抚瑟通神，它更具体，更鲜活，带着人间灶火的温度。

“姐姐，尝尝这个！”鄂顺将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兔腿用干净的叶子包好，小心地吹了吹，递到素女面前，眼神热切。

　　他又指了指旁边晶莹剔透的鱼脍，“鱼脍也好了，最是鲜美！”

素女看着眼前油亮的烤肉和雪白的鱼片，那浓烈的气味让她本能地想要退避。辟谷多年，肉身早已澄澈无垢，凡俗的食物对她而言如同累赘。

　　然而，对上鄂顺那双盛满了纯粹期待和热忱的眼睛，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是伸出了纤白的手指，拈起一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鱼脍。

　　鱼肉触感冰凉滑腻。她将它轻轻放入口中。

　　没有想象中的腥气，只有一股清冽的、带着河水气息的甘甜瞬间在舌尖化开，口感细腻柔嫩得不可思议。

　　这味道……竟与她记忆中长江水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江流的鲜活感，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如何？”鄂顺紧张地盯着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素女细细品味着那奇异的鲜甜，感受着它在口中消散，最终化为一股微弱的暖意，并未引起她灵体的排斥。

　　她抬眸，迎上少年紧张的目光，轻轻颔首，唇角难得地勾起一抹真实的、带着一丝新奇和赞许的浅笑：

　　“很……特别。很鲜。”

仅仅三个字，却让鄂顺瞬间心花怒放，比得了主帅嘉奖还要开心百倍！

　　“那姐姐再尝尝这个烤兔！我特意挑了最嫩的腿肉！”他立刻又殷勤地将兔腿往前递了递，眼睛亮得惊人。

素女看着那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那浓烈的荤香让她微微蹙眉。她能接受鱼脍的清冽，但这炙烤的兽肉……

　　“这个……”她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拒绝，“我便不尝了。你辛苦猎来，自己多吃些。”

　　她指了指鱼脍，“这个，便很好。”

鄂顺虽有些小失望，但看到素女吃了鱼脍并说“鲜”，已是莫大的鼓舞。

　　他立刻点点头，也不强求，自己捧着兔腿大快朵颐起来，吃得满嘴流油，一脸满足。

　　素女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小竹凳上，看着他狼吞虎咽，看着跳跃的火光在他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后院里飘散着烤肉的焦香、鱼脍的鲜腥、柴火的烟气和少年身上蓬勃的汗味，混杂成一种浓烈到极致的人间烟火图景。

　　角落里药柜顶上，那二十五弦瑟的悲鸣似乎也在这喧腾的烟火气中，变得微弱而遥远了。

她忽然觉得，这千年孤寂的神仙岁月里，似乎从未有过如此嘈杂、如此鲜活、却又如此……温暖的一刻。

　　眼前这个为她打猎、为她生火、笨拙地想让她尝尝人间滋味的少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远比她预想的要深，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