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4

鄂顺应声踏入素心堂,扑面而来的是清苦微涩的药香,混杂着草木根茎干燥后特有的气息,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几分翻腾的心绪。

  屋内陈设极为简朴,一桌、一榻、几个装满草药的藤编笸箩,墙角立着高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贴着药名签。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小小的陶豆油灯,火苗跳跃着,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土墙上,更显得这方小天地静谧而温暖。

素女放下药臼,走到角落的小火炉旁,提起一个陶壶,倒了一碗深褐色的水液,递给他。

  “甘草水,压压惊,也润润喉。”

鄂顺双手接过粗陶碗,碗壁温热。

  他低头看着碗中晃动的液体,映着跳跃的烛光,也映出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他不敢看她,生怕被她瞧见自己方才的失态,只低低道了声“多谢”,便仰头将水一饮而尽。

  一股微苦的滋味首先在舌尖弥漫开,但很快,一种独特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甘甜便丝丝缕缕地泛了上来。

  缠绕在舌根喉间,仿佛将一路疾驰而来的燥热和心头的酸涩都缓缓熨平了。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回味着那先苦后甘的滋味。

一碗水下去,方才那不顾一切冲来的冲动渐渐冷却。

  此刻,在昏黄柔和的烛光下,坐在她简陋却洁净的医馆里,鄂顺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巨大的羞赧。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畏的孩童了。

  八年质子生涯,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克制情绪,学会了在人前维持南伯侯世子的体面。

  可方才在门口,他那副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少年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桌对面的素女。

  她正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平和,没有探究,没有揶揄,只有一种包容的宁静。

  可正是这种宁静,让鄂顺更觉脸上发烫。

  烛光映照下,他小麦色的肌肤透出明显的红晕,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胜过任何胭脂。

  他局促地放下碗,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放在膝上,微微低着头,只盯着自己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靴尖。

“这些年,”素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是那清泠如瑟音的语调,却带着关切,“在朝歌,过得可还习惯?”

  鄂顺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试图找回平日应对的沉稳。

  “回…回您的话,尚可。二殿下治军严明,质子营中兄弟也……大多相处融洽。”

  他省略了那些明争暗斗、那些思乡的深夜、那些因身份而生的无形枷锁。

  他不想在她面前诉苦。

“嗯。”素女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明显比少年人更显刚毅的指关节和掌心隐约可见的薄茧上,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的痕迹。

  她顿了顿,目光又移到他脸上,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邻里间的寻常问候:“用过晚饭了吗?”

“啊?”鄂顺猛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脸“腾”地一下更红了。

  他来得那样急,满心满眼都是找到她,哪里还记得吃饭这回事?

  “没、没有……”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窘迫,“来得急,忘了。”

看着少年那窘迫得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的模样,素女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如同玉珠滚落银盘,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鄂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素女。

  只见她唇角微弯,清冷的眼眸中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拂过,瞬间消融,绽放出令人心旌摇曳的温暖光华。

  那笑容极淡,却足以点亮整个昏暗的斗室,也足以让鄂顺的心跳骤然失序。

鄂顺看得呆住了。

  八年前江边,她救他于风浪,神情是悲悯而疏离的;赠他玉佩时,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他见过她抚瑟时的专注,见过她足点江面的仙姿,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带着暖意的笑容。

  这笑容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不安和局促都融化了,只余下一片柔软的、带着微微眩晕的暖流。

加上白日那匆匆一瞥,他与她,竟只见过三面。

  可这第三面,她为他开门,给他倒水,问他是否吃过饭,还对他笑了……这感觉,陌生又奇妙。

“我早已辟谷,无需饮食。”

  她站起身,走向屋子另一角一个小小的灶台。

 素女开口,声音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抹笑意的余温,“不过,既然来了这人间烟火地,偶尔也会入乡随俗。”

  她一边说,一边用布垫着手,揭开炉上陶罐的盖子。浓郁的米香顿时更加热烈地弥漫开来,带着温暖的慰藉。

  “这粟米粥,本是煨着明日施与贫病的。”她拿起一只干净的陶碗,用木勺小心地舀了大半碗稠糯的粥,米粒晶莹饱满,散发着朴实的光芒。

  她将粥碗放在鄂顺面前,又走到墙边一个半人高的陶罐前,揭开盖子,用竹筷夹了一小碟颜色深褐、切成小段的腌菜,放在粥碗旁边。

  那腌菜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股咸鲜开胃的气息。

“隔壁的赵大娘,前日咳疾好了,今早送来的。自家种的芥菜,用盐和粗酱腌的,说是配粥正好。”

  素女解释道,声音平淡,却让这简单的食物有了人情温度。

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一碟家常的腌菜。

  没有珍馐美味,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鄂顺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暖意。

  这画面如此平凡,却又如此不可思议——他心中的神女,为他这个凡尘质子,端来了人间最寻常的晚饭。

“谢…谢谢。”鄂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拿起粗糙的木筷,指尖微微颤抖。

  粥很烫,他小心地吹了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着谷物天然的甘甜和暖意,瞬间熨帖了空乏的肠胃,也奇异地安抚了他狂跳的心脏。

  他夹起一小段腌菜,咸鲜爽脆,恰到好处地调和了粥的清淡。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敢再看她。

  豆大的灯火跳跃着,将两人静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屋外是朝歌城的夜色,屋内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粥的热气袅袅上升。

  八年离散的时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的激动,似乎都在这碗朴素的热粥里,化作了无声的安宁与满足。

  素女静静地看着他专注进食的侧影,少年褪去了铠甲和质子身份的紧绷,在食物的热气中显露出一种难得的放松和温顺。

  她目光掠过他颈间随着吞咽动作微微起伏的玉佩,那枚由她二十五弦瑟所化的灵物,此刻正安静地贴在他的肌肤上,早已注定的羁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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