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追影》第四十四章：我江绾，问心无愧

房间里弥漫着沉重的中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江绾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和迷茫，似乎还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梦境里。

她偏过头，看到靠坐在墙边眼神空洞的熙泰，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

“熙泰……”

熙泰猛地一震，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绾绾，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痛？”

江绾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有些飘忽，仿佛还在回味着什么。

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虚幻而温柔的浅笑。

“我刚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梦境残留的美好：

“梦里……你们都没有从小就被坏人带走……你没有，小辛没有，阿威、胡枫、仔仔……大家都没有……”

她的眼神亮起微光，仿佛看到了极美的景象：

“就像普通人一样长大，读书工作，偶尔吵架，但更多的是在一起胡闹……”

“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却潇洒又惬意，不用整天打打杀杀，不用算计人心，更不用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提心吊胆……”

她说着，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那泪珠滚烫，砸在熙泰的手背上，烫得他心脏狠狠一缩。

熙泰听着她的描述，那简单平凡的幸福图景，如同最尖锐的针，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她抱进怀里，仿佛拥抱一件即将破碎的琉璃。

他的脸颊贴着她冰凉的鬓角，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对不起……绾绾……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

他抱紧她，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逐渐冷却的生命力，语无伦次地急切保证：

“钱不要了……那一百个亿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只要你没事，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愿意放弃，我可以带你们离开这里。”

“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过你说的那种普通日子，好不好？绾绾……”

这是他此刻最真实最卑微的乞求。

江绾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仰起脸看着他，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澈。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上他满是泪痕的脸颊。

“熙泰……”她轻声问，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那……你去自首，好不好？”

“……”熙泰的身体猛地僵住。

自首？

去自首，意味着承认所有罪行，意味着漫长的牢狱之灾，甚至可能是死刑。

他脸上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溢出来，眼神剧烈波动着。

他张了张嘴，想答应她，那几乎是他此刻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可那承诺太重，重到他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的犹豫，他的沉默，清晰地落在了江绾眼里。

她眼底那丝微弱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

抚在他脸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江绾滑落的手被熙泰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仿佛抓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牵连。

她看着他眼中剧烈的挣扎和痛苦，没有抽回手，只是用那双愈发清明却也愈发虚弱的眼睛望着他。

“熙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纷扰的平静力量：

“自首，才是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熙泰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被江绾用眼神制止了。

她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

“影子……他现在已经在监狱里了。他操控你们的人生，把你们从光明的路上拽进泥潭，他迟早会为他做的一切，受到法律最公正的制裁。”

提到“影子”，熙泰的眼中闪过深刻的恨意与一丝难以释怀的复杂。

那是将他们带入深渊的源头。

“说到底，你，仔仔，小辛，阿威，胡枫，熙旺……哪一个最初不是被逼无奈？”

江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

“被影子那样的人收养，扭曲了是非，灌输着弱肉强食的法则，在错误的路上一路狂奔，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最后拨开迷雾的刀锋：

“可是熙泰，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和苦衷，我们做过的那些事，伤害过的那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造成的罪孽，不会因为我们的身世可怜就消失。”

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尽管那力道微乎其微：

“人活着，不能永远躲在被逼无奈的借口后面。错了，就要认。犯了罪，就要赎。”

“自首，去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接受法律的审判，这才是真正的赎罪，才是真正和我们肮脏的过去切割，才是……真正走向新生的开始。”

她的眼神充满了恳切和最后一丝期望，“别再犹豫了，熙泰。别再错下去了。”

熙泰听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良知上。

他内心的壁垒在那光芒的照耀下，正在一寸寸崩塌。

房间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一个微弱，一个沉重。

命运的岔路口，就在熙泰的这一次沉默与抉择之间。

江绾的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那份沉重而迫切的期望几乎要将熙泰最后的防线压垮。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抉择压力的时刻。

“泰哥！不好了！”

仔仔惊慌失措的喊声伴随着急促踉跄的脚步声猛地从外面传来，打破了房间内凝重的气氛。

他一把推开门，脸上血色全无，指着外面，语无伦次地大喊：

“警察，外面全是警察，把我们这里包围了，来了好多人，车子灯照得跟白天一样。”

熙泰猛地站起身，脸上短暂的挣扎瞬间被警惕和戾气取代，下意识地将江绾护在更靠里的位置。

仔仔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恐惧：

“他们……他们叫嚣着……说……说抓了绾姐，要让我们……让我们血债血偿！”

“说今天我们一个都别想跑，带头的是个当官的，看起来特别厉害。”

血债血偿？

熙泰的眉头死死拧紧。

警方强攻救人常见，但如此充满个人仇恨色彩的喊话却极不寻常。

而躺在床上的江绾，心中猛地一沉。

她强撑着虚弱无比的身体，艰难地侧过头，透过房间那扇积满灰尘的小窗向外望去。

厂区外围果然已被密密麻麻的警车包围，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刺破夜空，来回扫视，将这片废墟照得无所遁形。

无数荷枪实弹的警察，依托车体构建了封锁线。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身影，搜寻着预料中应该出现的人。

她的直属上级黄德忠，或者搭档何秋果……

然而，没有。

她的心直直往下坠。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指挥部核心区域那个在下达指令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肩章熠熠，气势威严，面容冷峻。

根本不是黄德忠。

是警界更高层的指挥官，一个平日里极少直接出现在一线行动中的人物。

为什么是他？

黄德忠呢？

何秋果他们呢？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江绾。

这不符合程序，更不符合常理。

这次行动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救”她那么简单。

“呵，”熙泰显然也看到了外面的阵仗，他脸上露出一抹惨烈而决绝的冷笑。

最后一丝犹豫被外部的致命威胁彻底压垮。

他眼中重新燃起属于亡命之徒的凶光：

“血债血偿？好啊！那就看看，今天到底是谁让谁偿命！”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身边的武器，显然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迎战到底的准备。

房间内外，形势瞬间紧绷到极致。

就在熙泰眼中凶光毕露，准备殊死一搏的瞬间，江绾用尽力气拉住了他的衣角。

“熙泰，冷静点。”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别冲动，我出去看看。”

“不行！外面……”熙泰立刻反对。

“他们现在是冲着我来的。”江绾打断他，眼神清明而坚定，“让我去。你们保持警戒。”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拒绝了熙泰的搀扶，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扇破旧的厂门走去。

每走一步，都牵动着油尽灯枯的身体带来钻心的痛楚，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厂房内，熙泰、勉强还能动的小辛、阿威等人全都屏住呼吸。

武器紧握，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目光死死盯着江绾的背影和门外的情况。

“吱呀……”

一声，沉重的铁门被江绾推开。

外面无数探照灯的光柱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强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单薄的身影在光晕中显得摇摇欲坠，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倔强。

她刚出现在门口，还没开口，那名被簇拥在警车后的最高指挥官立刻拿起扩音器。

声音通过电流放大，充满了义正辞严的愤怒和指责，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厂区：

“江绾，你终于肯出来了！你这个警察的败类！耻辱！”

指挥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证据确凿！你与内部犯罪分子熙泰等人勾结，戕害同僚，从医院潜逃至此，意图继续你们的罪恶勾当，你身穿警服，却行魑魅魍魉之事！你就是警察队伍的叛徒！”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

“对于这种叛徒，无需多说，所有单位注意，若其反抗，就地击毙，清理门户，以正法纪！”

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子弹般射来。

然而，站在强光与无数枪口下的江绾，脸上却没有出现指挥官预料中的惊慌或恐惧。

她甚至嘲讽地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莫名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悲凉和讥诮。

她抬起手，稍微遮挡了一下刺眼的灯光，目光仿佛穿透了距离，直直地落在最高指挥官的脸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力量：

“长官……何必这么急着……杀人灭口呢？”

一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引起了外围警察队伍中一阵细微的骚动。

许多指向她的枪口，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我做卧底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现在过河拆桥，说我是叛徒，天理何在？”

最高指挥官的脸色猛地一变，厉声道：

“江绾，你胡说什么，死到临头还想妖言惑众，攀咬他人？”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

江绾毫无惧色地回视着他，尽管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如刀：

“我江绾，问心无愧。从我穿上这身警服的那一刻起，我从未忘记过我的使命，从未背叛过我的誓言！”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力气将声音送得更远，让更多人听到：

“但是你呢？最高指挥官大人？”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身影：

“你还记得你当年的誓言吗？你还记得这身警服代表的责任和使命吗？”

“你早就忘了吧！”她的指控如同泣血，字字诛心：

“你早就被权力和欲望蒙蔽了双眼！你坐在那个位置上，想的不是除暴安良，而是如何排除异己，如何掩盖你的肮脏勾当。”

“你今天来这里，真是为了正义吗？还是为了堵住我的嘴，掩盖你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要找个借口，杀死我和屋内的人。”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悲愤的力量。

最高指挥官的脸色，在强光下变得极其难看。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更深的杀意。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探照灯发动机的嗡鸣声。

所有警察都听到了这番指控，气氛变得异常诡异和紧张。

江绾站在那里，用最后的气力，撕开了黑夜的一角，也将自己彻底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