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番外1

费文典推开费家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肩上还沾着远路的尘土。
三年了,自他穿上八路军军装离开天牛庙村,已经整整三年。
院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宁绣绣正蹲在灶房前生火,听见动静抬起头,手中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文典?”她站起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费文典放下行囊,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嫂子呢?怎么没见她人影?”
宁绣绣的脸色霎时白了。
她搓着围裙边角,嘴唇微微颤动,半晌才低声道:
“进屋里说吧。”
堂屋内,费文典刚刚坐定,宁绣绣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费文典忙要扶她。
宁绣绣不肯起身,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文典,我对不住你...嫂子她...去年腊月就没啦...”
费文典愣在当场,仿佛没听懂这话似的:
“没了?什么意思?”
“是肺痨。”宁绣绣拭着泪,“请了郎中,吃了好多副药,总不见好。咳了两个月,人就...”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费文典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倒去,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拳头攥得死紧:“为什么不托人带信给我?为什么?”
“派人去寻过,说你随部队转移了,找不到...”
宁绣绣低声道,“战乱年代,一封信要走几个月,等送到了,怕是...”
费文典一拳砸在桌上,茶碗震得哐当作响。
他双眼通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良久,他才哑声问:
“葬在何处?”
“后山祖坟地,挨着爹旁边。”
“带我去。”
后山上,一座孤坟静静地立在那里,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草。
费文典扑通一声跪在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肩膀微微颤抖。
“嫂子,文典回来晚了...”他的声音哽咽,“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你...”
宁绣绣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笼罩着那座孤坟。
当夜,费文典坚持要为嫂子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宁绣绣翻出积攒多年的布票,换来了白布,连夜赶制丧服。
第二天清晨,费家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乡亲。
费文典穿着整齐的军装,臂缠黑纱,向每一个前来祭奠的人鞠躬致谢。
宁绣绣忙前忙后,安排酒席,招待宾客,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有费文典注意到,她时不时会望向院角那个一直低着头默默烧纸的少年。
葬礼结束后,费文典在嫂子坟前立了一块青石碑,请村里最好的石匠刻上了碑文。
那晚,费文典正在房中整理行装,准备次日归队,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振邦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宽大的丧服。
三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半大小子,眉眼间越发像自己。
“爹,你要回部队了?”振邦问。
费文典点点头:“明天一早就走。”
振邦走进屋,突然跪了下来:
“爹,带我走吧!我要当兵,打鬼子!”
费文典愣住了,随即摇头:
“胡说!你才多大?好好读书才是正理!”
“我不小了,十五了!能扛枪了!”
振邦倔强地抬起头,“我得像你一样保护费家。”
“保护费家?”费文典皱起眉头,“你先保护好你娘。”
“爹。”振邦眼中闪着泪光,“你知道吗?婶婶走前一直念叨你,说你要是能回来就好了,她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也想做大事,不想一辈子窝在这山沟里!”
费文典正要再劝,宁绣绣端着一碗热汤面走了进来。
显然,她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一切。
“振邦,你先出去,我跟你爹说几句话。”宁绣绣轻声说。
振邦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宁绣绣,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宁绣绣将面碗放在桌上,沉默良久才开口:
“让他跟你去吧。”
费文典惊讶地看着她:“绣绣,你怎么也...”
“这年头,哪儿都不安全。”宁绣绣望向窗外!
“你走后,振邦就像变了个人,整天不说话,只知道磨那把旧柴刀。我担心他哪天自己就跑出去,更危险。”
她转过身,眼中含着泪:
“跟你去,至少有你看着。再说了,他是费家的根,总不能永远藏在这山沟里。该见识外面的世界了。”
费文典长叹一声:“可是当兵太危险了...”
“这世道,哪儿不危险呢?”宁绣绣苦笑:
“待在村里就安全吗?让他去吧,也许这就是费家男人的命。”
费文典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拂晓,费文典带着振邦准备出发。
宁绣绣将一个小包裹塞进振邦手里:
“里面是干粮和几双袜子,路上用得上。”
振邦突然跪下,向宁绣绣磕了个头:
“娘,等打跑了鬼子,我一定回来孝敬您!”
宁绣绣扶起他,替他整了整衣领:“活着回来就好。”
走出很远,费文典回头望去,宁绣绣还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身影在晨曦中越来越小。
振邦也回过头,突然问道:
“爹,娘会等我们回来吗?”
费文典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朝阳从东边的山峦上升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指向远方硝烟弥漫的战场。
风吹过田野,带来新麦的清香。
在这片生养万物的土地上,有人留下,有人远去,但希望总如一茬茬庄稼,生生不息。
夏日的风裹挟着麦香吹过天牛庙村,宁绣绣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鬓角的碎发。
半年前那封信已经被她摸得起了毛边,此刻正妥帖地揣在她襟口的内袋里,紧贴着怦怦跳动的心房。
“绣绣婶,来了!来了!”
村东头的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来,手指着远处大道,“看见队伍了!好长一队人哩!”
宁绣绣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那封信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尘土飞扬中,果真有一列人影正朝村子走来。
“快!快敲锣!”老村长激动地吆喝着,“咱们的英雄回来了!”
霎时间,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全村的老少妇孺都涌到了村口,孩子们手执野花编成的花环。
女人们挎着装满鸡蛋和烙饼的篮子,老人们抹着眼角,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宁绣绣却忽然胆怯起来。
她退到人群后面,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眼角细细的纹路。
三年了,她不再是那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重担早已在她身上刻下痕迹。
队伍越走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面那人的轮廓。
宁绣绣的心跳得更快了,是他,即使隔着这么远,她也能一眼认出那个挺拔的身影。
“八路军万岁!”
“欢迎回家!”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宁绣绣终于鼓起勇气,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就在这时,队伍走进了村口,走在前头的费文典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费文典黑了,瘦了,眉宇间添了几分宁绣绣不熟悉的坚毅和沧桑。
但那双眼眸依然明亮如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盛满了她不敢揣度的深情。
他身旁的少年猛地冲出队伍,高声喊道:“娘!”
是振邦!
他长高了一大截,穿着略显宽大的军装,脸庞晒得黝黑,却咧着一口白牙笑得灿烂。
他几乎是扑过来的,一把抱住宁绣绣:
“娘,我们回来了!我们把小鬼子打跑了!”
宁绣绣搂着振邦,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她抬头望向费文典,他正大步向她走来,军靴踏在黄土路上铿锵有声。
没有任何言语,费文典张开双臂,将她和振邦一起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有力而温暖,带着远方的风尘和硝烟的气息,却又无比真实。
“绣绣,”他在她耳边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却温柔,“我们回来了。”
宁绣绣伏在他肩上,泪水浸湿了他的军装。
三年来的担忧、孤独、艰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哭泣。
费文典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如多年前那般:
“辛苦了,绣绣。这些年,辛苦你了。”
围观的乡亲们纷纷抹着眼角,老村长高声道:
“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吧,明天咱们摆庆功宴!”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三人站在老槐树下。
费文典终于松开怀抱,却仍紧紧握着宁绣绣的手,目光一刻也不愿从她脸上移开。
“爹,娘肯定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我在路上就一直念叨着她做的臊子面呢!”振邦兴奋地说。
宁绣绣破涕为笑:“有有有,臊子面、烙饼、腊肉,还有你最爱吃的芝麻糖饼,都备着呢!”
夕阳西下,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他们沿着熟悉的小路向费家老宅走去,振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迫不及待地讲述着战场上的故事。
费文典却沉默着,只是紧紧握着宁绣绣的手。
直到走到家门口,他看着门楣上那块“光荣军属”的牌子,才轻声开口:
“绣绣,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想着你。”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粗糙的手掌:
“现在仗打完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宁绣绣抬头望着他,夕阳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忽然觉得,这三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好,”她微笑着,眼中泪光闪烁,“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院子里飘来食物的香气,那是家的味道,是等待了三年的团圆饭。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平的日子,真的来了。
费文典伸手推开院门,温暖的光从屋里流淌出来,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