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番外2

初夏的清晨,露水还挂在麦穗上,闪着晶莹的光。
宁学祥拄着拐杖,在自己分得的那块地里慢慢踱步。
这片地不大,只有五十亩,却已是天牛庙村能分给这个前地主的最好地块了。
地的尽头,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弯腰除草。
宁学祥眯起眼睛看了半晌,认出那是封二。
“封二老弟,这么早就在地里忙活了?”
宁学祥走近了,声音带着几分久违的和气。
封二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
“是宁老爷啊。人老了,睡不着,不如来地里看看苗情。”
他顿了顿,改口道,“瞧我这记性,现在不该叫老爷了。”
宁学祥摆摆手,苦笑道:“无妨。如今哪还有什么老爷,都是庄稼人。”
两人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脚下黝黑的土地。晨风拂过,麦浪翻滚,沙沙作响。
“多好的地啊,”宁学祥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缥缈:
“我宁家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吃,到我这一代,手里最多时有七百多亩地。从村东到村西,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都是我宁家的。”
封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我每天清晨都要骑着马在地里转一圈,看着长工们下地干活,看着庄稼一天天长高,心里那个踏实啊。”
宁学祥的目光变得悠远:
“土地就是命根子,有地就有一切。我宁学祥在天牛庙村挺直腰杆活了一辈子,靠的就是这些地。”
他顿了顿,拐杖重重地戳进泥土里:
“可现在呢?就剩下这五十亩了。有时候走着走着,还以为是在自家地里转悠,一抬头,才发现早就不是了。”
封二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
“宁老爷,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地多了未必是福气。您想想,那些年您为了多置几亩地,熬了多少心血,结了多少仇怨?”
“地多了,操心的事也多,租子收不上来要发愁,年景不好要发愁,长工偷懒要发愁。说是地主,其实也是土地的奴隶。”
宁学祥怔了怔,显然没料到封二会这么说。
“八路军这么分地,我看挺好。”
封二继续道,将手中的泥土慢慢撒回地里:
“地太多了,拿在手里是祸害。就像一个人吃得太多,会撑坏肚子。现在大家都有地种,谁也不用羡慕谁,谁也不用恨谁,多好。”
“你可知道这些地是我宁家几代人的心血?”宁学祥的声音有些发抖。
“知道,当然知道。”封二点头:
“您那些地哪一块不是庄稼人一滴汗珠摔八瓣种出来的?如今大家各自种各自的地,谁种谁收成,公平合理。”
宁学祥沉默了,他看着封二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忽然问道:
“那你呢?分了多少地?”
“十五亩。”封二脸上绽开笑容:
“都是我亲手挑的好地,靠水近,土质肥。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能有自己的地,而且一种就是十五亩。老了老了,倒当上地主了。”
宁学祥看着封二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多年前,封二为了租他家的地,低声下气求他的模样。
那时的封二,何曾有过这般舒心的笑?
“是啊,你现在也是地主了。”宁学祥喃喃道。
“不只是我,大家都是地主了。”封二纠正道:
“王老五、赵四麻子、孙寡妇...家家都有地种,再也不用为交租子发愁了。宁老爷,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宁学祥长叹一声:“变了,确实变了。”
他蹲下身,也抓起一把泥土,“这土还是那个土,可世道已经不是那个世道了。”
“土没变,人也没变,变的是理儿。”
封二道,“以前觉得地多是福气,现在想想,地多不如心安。”
“如今晚上睡觉,再也不担心有人来抢地、来闹事了,踏实。”
朝阳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宁学祥缓缓站起身,望着眼前这片曾经属于他的广阔土地,如今被划分成无数块,由不同的人耕种着。
“你说得对,封二老弟。”良久,宁学祥终于开口:
“地多了,确实是祸害。这些年,为了这些地,我失去了太多东西。”
他想起那些为地反目的兄弟,那些为地结下的仇怨,那些为地熬过的不眠之夜。
或许封二说得对,土地太多,反而成了枷锁。
“走吧,太阳晒屁股了,该回家吃饭了。”
封二扛起锄头,朝宁学祥笑了笑,“不管地多地少,饭总是要吃的。”
宁学祥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养万物的土地。
麦苗在朝阳下泛着油绿的光,生机勃勃。
日头升到半空中,宁学祥和封二一前一后,沿着田埂往村里走。
封二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等等年长的宁学祥。
“就到我家吃口便饭吧,”封二热情地招呼着,“让家明他奶奶炒个鸡蛋,咱老哥俩喝一盅。”
宁学祥本想推辞,但看着封二真诚的眼神,又想起自家冷清的灶房,终究点了点头:
“那就叨扰了。”
封家小院里,封王氏正蹲在灶前生火,见二人进来,忙站起身撩起围裙擦手:
“哟,宁老爷来了,快屋里坐。”
“别叫老爷了,就叫老宁吧。”
宁学祥摆摆手,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下。
封王氏却还是拘谨,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封二笑道:
“老婆子,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宰了,我和宁老哥喝两盅。”
“使不得使不得,”宁学祥连忙阻拦,“随便吃口就行。”
“要的要的,”封二坚持,“如今日子好了,不怕没吃的。”
正说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蹦跳跳跑进院子。
见到宁学祥,眼睛一亮:“外公!”
这是封二的孙子封家明。
宁学祥难得露出笑容,摸摸家明的头:“放学了?”
“嗯。”家明兴奋地点头,看看爷爷又看看外公,“爷爷和外公一起来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封二哈哈大笑:“是好日子,今天爷爷和外公一起下地干活了。”
家明更高兴了:“那外公在我们家吃饭吗?奶奶煮的鸡可香了!”
正说着,封大脚提着两壶酒从外面回来,见到宁学祥先是一愣,随即笑道:
“爹来了,正好我打了酒。”
宁学祥有些诧异。
他记得以前的封大脚见了他总是低着头快步走开,如今却这般大方自然。
灶房里飘出炖鸡的香味,封王氏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小菜。
不多时,小方桌上就摆满了菜:一大盆蘑菇炖鸡、一碟炒鸡蛋、一盆拌黄瓜,还有刚烙的饼。
封二给宁学祥斟满酒:“来,宁老哥,尝尝这酒,大脚刚从镇上打来的,说是高粱烧,劲头足。”
宁学祥端起酒杯,有些恍惚。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坐在封家喝酒,更没想到封家人会如此待他。
封大脚也端起酒杯:“爹,我敬您一杯。以前...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咱们都是新社会的人。”
宁学祥点点头,一饮而尽。
“就是可怜了我姑娘可可,没享这个福。”
酒很烈,从喉咙烧到胃里,却让人觉得痛快。
“吃菜吃菜,”封王氏夹了个鸡腿放到宁学祥碗里,“宁老爷...老宁,您尝尝,这是自家养的鸡。”
家明眼睛盯着那个鸡腿,咽了咽口水,却懂事地没有吵闹。
宁学祥看在眼里,将鸡腿夹到家明碗里:“给孩子吃吧,长身体的时候。”
家明眼睛一亮,却先看向奶奶。封王氏点点头,孩子才开心地啃起来。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
“宁老哥,不瞒您说,”封二脸色泛红:
“以前我在地里干活,看着您骑着马过来,心里就怕得慌。就怕您说收成不好,要加租子。”
宁学祥苦笑道:“如今想来,是我太过苛责了。”
“不不不,”封二摆手,“那个世道就是那样。您也是按规矩办事。如今世道变了,咱们也都变了。”
封大脚接话:“爹,现在咱们都有地种,交公粮余粮都是明码标价,谁也不欠谁的,心里踏实。”
宁学祥看着这一家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家明:
“去,到村口买包花生米来,外公还要和你爷爷喝几杯。”
家明高兴地接过钱,一溜烟跑了。
封王氏埋怨道:“让您破费做什么,家里有菜。”
“高兴,”宁学祥笑道,“今天是真高兴。”
夕阳西下,小院里洒满金色的光。
两个老人对酌,聊着庄稼的长势,聊着今年的雨水,聊着明年的打算。
宁学祥醉眼朦胧,这样简单的生活,或许才是真正的福气。
土地不再是他宁家的土地,但却养活了更多的人。
他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地主,但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在。
“来,封二老弟,再干一杯。”宁学祥举起酒杯,“为了这好日子。”
“为了好日子!”封二举杯相迎。
两只粗瓷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液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映照着两张布满皱纹却洋溢着笑意的脸。
院子里,母鸡咕咕地叫着,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