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四十章:起义吧,张林

“重庆?”

  宁可可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山坡上夕阳温暖的假象,直刺问题的核心。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听到了最后的对话。

  她没有看惊愕的宁苏苏,目光如炬,直接落在骤然绷紧了身体的张林脸上。

  她走到张林对面,自然地坐下,仿佛只是加入一场寻常的谈话,但开口的话语却重若千钧:

  “张林,带苏苏去重庆,或许能保她一时平安。但你真的认为,躲就能躲得过吗?”

  “国民政府退守西南,半壁江山沦丧,内部派系倾轧,腐败丛生。他们真的还有能力、有决心光复河山吗?”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历史的冰冷:

  “这场战争,靠他们是赢不了的。这一点,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

  张林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眼神锐利地看向宁可可,周身那股属于军人的凌厉气势不自觉散发出来。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

  他身居高位,自然比宁可可更了解重庆方面的种种弊端和令人绝望的现状。

  他只是不愿或者说不敢去彻底面对那个结论。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难以置信:

  “宁三小姐,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对时局的看法,绝非一个普通地方武装首领所能有。”

  “你……是共产党?”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疑问。

  那些精良的美械,那卓越的战术眼光,那远超常人的格局和冷静,以及此刻对国民政府一针见血的批判。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答案。

  宁可可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坦然承认,清晰无比地吐出两个字:

  “我是。”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宁苏苏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妹妹,又看看张林。

  张林虽然有所猜测,但听到她亲口承认,瞳孔还是猛地一缩,呼吸都滞了一下。

  他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但看着宁可可坦然的眼神和旁边吓得脸色发白的宁苏苏,终究没有动作。

  宁可可仿佛没看到他那一瞬间的戒备,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和信念:

  “张林,你是中国军人,你的枪口应该对准侵略者,而不是同胞,更不应该为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政权殉葬。”

  “八路军、新四军,才是真正深入敌后、真心实意带领老百姓抗日救国的队伍,他们或许装备简陋,但他们有信仰,有纪律,得民心!”

  她的目光灼灼,充满了真诚的期待:

  “起义吧,张林,带着你愿意跟着你的弟兄,加入八路军。你的军事才能和你的部队,应该用在真正的人民事业上。”

  “而不是在内耗中白白浪费,甚至最终走向人民的对立面。这才是你,作为一个中国军人,最应该选择的道路。”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的光辉将宁可可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她坐在那里,不像一个说客,更像一个指向未来的路标。

  张林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之中,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因为害怕震惊而微微发抖的宁苏苏。

  又看向眼前这位深不可测、却有着坚定信念的女子。

  何去何从?这个抉择,重如山岳。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没入地平线,天色迅速暗沉下来。

  唯有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深紫,山坡上的气氛却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张林陷入了巨大的沉默,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在地面逡巡。

  宁可可的话像重锤敲击着他的内心,那些他刻意忽视的关于国民政府的腐朽和无能。

  那些战场上的见闻,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

  而共产党、八路军在敌后艰苦卓绝却又卓有成效的斗争,他也早有耳闻。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宁苏苏忽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仰着脸,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张林,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什么党什么派,我也说不清楚。”

  她看了一眼可可,目光回到张林脸上:

  “但我知道我妹,从小到大,她做的事,她选的路,从来没有错过。”

  “她看得比谁都远,想得比谁都明白,她既然说八路军好,说那是正道,那就一定是。”

  她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要传递自己的力量:

  “我不去重庆了。我要留在这里,和我妹在一起,和天牛庙村在一起,你也别走。”

  “张林,你是打鬼子的英雄,你的枪应该打鬼子,不应该浪费在别的地方。”

  “留下来,加入八路军,我们一起打鬼子,这样我们也不用分开了。”

  宁苏苏的话语简单直接,却充满了最纯粹的情感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番话语,成了压垮张林内心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却又像是照亮迷雾的一盏灯。

  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宁苏苏充满期盼的泪眼,和宁可可那双沉静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眼睛。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眼神中的迷茫和挣扎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清明和决断。

  他转向宁可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宁三小姐,你说得对。张某半生戎马,初衷便是保家卫国,而非为某一人某一派系卖命。”

  “国民政府确实令人心寒齿冷,继续跟着他们,无异于缘木求鱼,甚至可能误入歧途。”

  他顿了顿,站起身,对着宁可可,郑重地说道:

  “我张林,愿意率我部弟兄,弃暗投明,加入八路军,从此以后,追随真正抗日救国的队伍,刀山火海,绝无二话,还望宁三小姐引荐!”

  “太好了!”宁苏苏第一个跳了起来,破涕为笑。

  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激动地抓住张林的胳膊,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宁可可看着张林,一直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她伸出手:

  “张林,欢迎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人民会记住你的功绩。我代表组织,欢迎你和你的弟兄们!”

  夜色悄然降临,但山坡上的三人心中,却仿佛亮起了一盏新的明灯。

  未来的道路依然艰险,但方向,已然不同。

  晨曦微光中,村子还未完全苏醒,一个消息却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开。

  费文典回来了!

  宁可可正在村公所安排白日里的岗哨,听到消息,心头一动,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快步向村口走去。

  刚走近寨门,就看到一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正站在那儿,和值守的弟兄笑着说话。

  那人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八路军灰色粗布军装,腰束皮带,打着整齐的绑腿,头上戴着缀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

  虽然面容比离开时清瘦了些,皮肤也黝黑了不少,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却焕然一新,身板挺直。

  眼神明亮坚定,不再是那个只有书生意气的秀才,而是真正带上了一股经过淬炼的军人气质。

  正是费文典。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宁可可,立刻露出了一个灿烂又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

  他快步迎上前,下意识地并拢了一下脚跟,似乎想敬礼,又觉得不太合适。

  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带着几分期待和一点点小炫耀的语气问道:

  “可可,我穿这身,好看吗?”

  宁可可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眼前脱胎换骨般的费文典,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惊讶和浓浓的欣慰。

  她止不住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嘴角上扬,露出真诚的笑容:

  “好看!非常好看!姐夫,这身军装,像是为你量身做的一样,精神!比以前精神多了!”

  得到宁可可的肯定,费文典笑得更开心了,像个得到了夸奖的大男孩。

  但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宁可可已经上前一步,语气变得急切而关切:

  “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赶紧回家去,姐和孩子都在家等着呢!”

  “你走这些天,姐没少担心,快回去让他们看看你现在这精神样子,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提到妻儿,费文典脸上的笑容顿时被一种迫切的思念和愧疚所取代。

  他猛地点头:“哎!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他再也按捺不住,甚至忘了再多说两句,转身就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

  脚步轻快却又带着归心似箭的急切,那崭新的八路军军装在他身上,仿佛也承载着希望和未来。

  夜深人静,白日里的喧嚣和紧张彻底褪去。

  简陋却温暖的卧房里,只余下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朦胧的光晕。

  封大脚和宁可可并排躺在炕上,被子下的身体能感受到彼此传来的温度。

  封大脚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粗壮的手臂将宁可可揽在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恍惚:

  “媳妇儿……”他习惯性地用这个最朴实的称呼:

  “俺咋觉着呢最近这些日子,跟做了场又长又吓人、又痛快的大梦似的?”

  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感受着身边真实存在的温热躯体,仿佛这样才能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小鬼子来了,死了那么多人,咱们又赢了,赢了两回!”

  “你姐绣绣生了娃,文典那秀才娃子跑去当了八路,穿着那身灰皮回来,人模狗样的。”

  “连那张林中将,那么大的官儿,都说要掉转头打鬼子了,而且还要参加八路。”

  他絮絮叨叨地数着,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慨:

  “还有俺媳妇儿,咋就这么能呢?枪打得比谁都准,主意比谁都正,连日本话都会说。”

  “俺有时候半夜醒来,都怕一摸旁边,你就不见了,怕这真是场梦。”

  宁可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她能感受到丈夫平静话语下,那汹涌的后怕和珍惜。

  她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他的眼睛,轻轻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

  “不是梦,都是真的。我们都还好好的。”

  封大脚重重地点头,粗糙的大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嗯,好好的,比啥都强。”

  他的声音有些哑:

  “经过这些,俺才知道,啥功名利禄,啥远大前程,都是虚的。人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能吃上热乎饭,能搂着媳妇儿睡个踏实觉,怀里娃儿热烘烘的,这才是最实在的。”

  他侧过身,面对着宁可可,眼神在昏暗中格外认真:

  “媳妇儿,俺嘴笨,不会说那些好听的。俺就知道,往后俺得更惜福,得更把你们娘俩,把这个家,揣心窝子里护着。天塌下来,俺也得先给你们顶住了!”

  这算不上什么甜言蜜语,甚至带着土腥味儿,却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让宁可可觉得踏实和温暖。

  她靠进丈夫宽厚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有力而沉稳的心跳。

  “嗯,”她低声应着,闭上了眼睛,“我们一起顶着。”

  油灯的灯芯噼啪了一声,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夜风偶尔掠过屋檐。

  封大脚怀里抱着媳妇儿,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

  这日子,还会有奔头。

  再难的关,也能闯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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