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三十七章:这条路,我走定了

费家嫂子抹着喜悦的眼泪,赶忙推了推还在发愣顾着傻看儿子的费文典:
“文典!傻站着干啥!”
“快,快给咱家孩儿取个名儿,这大好日子,得有个响亮的名号!”
费文典这才从巨大的喜悦和震撼中回过神。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小生命,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他低头看着儿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思索了片刻。
他眼中闪过一抹读书人的郑重与家国情怀交织的光芒。
“今日……今日我们刚与日寇血战,守护了家园。”
“这孩子就在这炮火方歇之时降生,是新生,亦是希望。”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的亲人,语气坚定而充满期望:
“就叫他‘振邦’吧,费振邦!”
“望他日后能强健体魄,振奋精神,成为我中华民族复兴之栋梁,佑我邦家!”
“振邦……费振邦……好,好名字!”
费家嫂子连连点头,对这个寓意深远的名字十分满意:
“咱振邦将来一定有出息!”
又逗弄了一会儿孩子,孩子被宁苏苏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她和宁可可姐妹俩轻手轻脚地抱着小振邦,走进了里屋。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宁绣绣疲惫地躺在炕上,脸色苍白。
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黏在额角和脸颊,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充满了母性的柔光。
她看到姐姐和妹妹抱着孩子进来,嘴角努力牵起一个虚弱却幸福的微笑。
“可可,苏苏……”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产后的沙哑。
“快别说话,好好歇着。”
宁可可快步走到炕边,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替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眼神里满是心疼:
“受累了,姐。”
宁苏苏则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到宁绣绣枕边,让她能清楚地看到孩子的小脸:
“姐,你看,振邦多好看,鼻子嘴巴像你,额头像姐夫呢!”
宁绣绣侧过头,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儿子脸上,伸出虚弱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
那小小的触感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驱散了她所有的疲惫和痛苦,只剩下无边的柔软和爱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所有的满足和幸福都融在了这一个字里。
她看着孩子,又抬眼看了看守在身边的姐姐和妹妹,眼中水光闪动,却是因为喜悦。
宁可可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
“闭上眼睛睡会儿,孩子我们看着。费家嫂子去给你熬红糖小米粥了,等下好了叫你。”
宁绣绣确实累极了,她顺从地点点头,目光却依旧舍不得从孩子身上移开。
最终在那均匀的呼吸声和至亲的陪伴下,带着巨大的满足和安心,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油灯的光芒温暖而朦胧,映照着产妇恬静的睡颜和新生儿无知无觉却充满希望的小脸。
屋外,是历经战火亟待重建的家园;屋内,是新生命带来的宁静与温暖。
夜色如墨,寒风掠过土墙上的垛口,发出呜呜的声响。
青旗会的弟兄们三人一组,警惕地值守在城墙的各个方位,目光如炬,扫视着黑暗中任何可疑的动静。
宁可可裹紧了衣衫,缓步走上城墙。
她看到费文典正独自站在一个垛口后,望着远处沉寂的荒野出神。
侧影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历经战火洗礼后的坚定。
“费文典。”宁可可轻声唤道。
费文典回过神,见是宁可可,连忙站直了些:
“可可,你怎么上来了?这里风大。”
“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宁可可走到他身边,和他一样望向无边的黑暗,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
“今天这一仗,我们虽然赢了,但也彻底暴露了。鬼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必然是雷霆之势。天牛庙村,未必还能守得住。”
费文典神色一凛,点了点头,他明白宁可可说的是事实。
宁可可继续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青旗会的火种,必须保留下去。”
“我想从会里分出一部分弟兄,大多是和你一样,心思活络,向往更大天地的年轻人。由你带着,去投奔西边山里的八路军。”
“八路军?”费文典眼睛一亮,这个名字他向往已久。
“对。”宁可可从怀里取出一封封好的信,递给费文典:
“这是我写给那边一位负责人的信,说明了情况,他们会接纳你们的。”
“八路军是真心打鬼子的队伍,你们到了那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能真正学到打仗的本事。”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事不宜迟,你立刻去挑选人手,要自愿的,不要强求,带上必要的干粮和武器,连夜出发,路上一定要避开大路,千万小心!”
费文典接过那封还带着宁可可体温的信,只觉得重逾千斤。
他紧紧攥着信,抬头看着宁可可,月光下,她的脸庞冷静而坚毅,眼神深邃得望不到底。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道:
“可可,我……我其实早就觉得,你不简单,绝不是普通乡绅家的小姐。”
“你懂日语,懂打仗,还有那些……”
他顿了顿,没直接点破那批美械的来源:
“如今看来,我还是想窄了。你不仅有本事,更有大格局,我费文典佩服!”
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敬服:
“您放心,我一定把弟兄们一个不少地带到八路军那里。这条路,我走定了,您和青旗会的大家,一定要保重!”
宁可可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信念之火,欣慰地点了点头:
“去吧。记住,无论在哪里,都是为了打鬼子,保家卫国。路上小心。”
费文典重重地点头,最后看了宁可可一眼。
仿佛要将这位引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传奇女子的身影,刻在心里。
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坚定地快步走下城墙,去执行这项艰巨而充满希望的任务。
宁可可独自留在城墙之上,夜风吹起她的发丝。
费文典怀揣着宁可可的信,脚步匆匆却又无比沉重地回到了自家院外。
他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油灯如豆。宁绣绣已经醒了,正虚弱地靠在床头,费家嫂子抱着小振邦,小声地哄着。
看到费文典进来,宁绣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费家嫂子也笑着低声道:
“文典回来啦,快来看看你儿子,多乖。”
费文典走到床边,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襁褓中熟睡的儿子。
那小小的脸庞让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几乎要动摇方才下定的决心。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儿子温热的小脸,仿佛要将这触感永远记住。
然后,他坐到炕沿,握住了宁绣绣微凉的手。
宁绣绣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不像单纯的高兴,轻声问道:
“文典,怎么了?外面又出什么事了吗?”
费文典摇了摇头,避开岳母探寻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妻子,声音低沉而沙哑:
“绣绣,我……我要走了。”
宁绣绣一愣,没明白过来:“走?去哪?这天还没亮。”
“去投奔八路军。”
费文典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他感到握着的那只手轻轻一颤。
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语速加快,仿佛怕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
“这是可可的安排。鬼子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村,留下死守太危险了。她让我带一部分弟兄出去,去找八路军帮忙,也是去真正打鬼子的大队伍里学本事。”
他抬起头,终于对上了宁绣绣瞬间盈满泪水的眼睛,心中痛极,却只能狠下心肠:
“绣绣,对不起,在你刚生完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我必须去。”
“不是为了逞英雄,是为了将来,为了振邦他们这一代,能活在一个没有鬼子的太平年月里!”
宁绣绣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反手紧紧攥住了丈夫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她看着丈夫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的愧疚,明白了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她是宁家的女儿,骨子里有着同样的坚韧。
良久,她哽咽着,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非得……非得现在走吗?”
“连夜出发,不能耽搁。”
费文典痛苦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满是恳求:
“绣绣,在家里,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儿子。等着我。等打跑了鬼子,我一定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找你们母子!”
他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发誓。
宁绣绣看着丈夫,看着旁边懵懂无知的孩子,巨大的不舍和担忧几乎将她淹没。
但她最终,只是流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嗯,我和振邦,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小心,别担心我们,有可可在,我们不会有事。”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最简单的叮嘱和承诺。
费文典红着眼眶,俯下身,在儿子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的吻,又在妻子沾满泪水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触之即离,却包含了所有的爱与不舍。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敢回头多看一样,怕再多看一眼就会迈不动脚步。
他硬着心肠,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屋子,融入了冰冷的夜色之中。
炕上,宁绣绣终于压抑不住,将脸埋进被子里,发出了绝望又无助的哭泣声。
费家嫂子抱着孩子,也是长吁短叹,偷偷抹着眼泪。
屋外,寒风凛冽。
费文典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所有的柔情与眼泪逼回心底,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
他握紧了怀中的信,朝着集合点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