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三十一章:不再当亡国奴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见浮尘在宁郭氏银簪上跳舞。
宁郭氏搂着家明心肝肉儿地叫,孩儿的银铃铛手镯撞得叮当响。
宁学祥端着烟袋锅踱过来,烟灰簌簌落在锦缎马褂上。
“爹,”宁可可突然伸手,“借五十大洋。”
烟袋锅哐当砸在青砖地。
宁学祥胡子抖得像风中的枯草:
“当初梗着脖子嫁穷鬼,如今倒学会刮娘家的油水了?”
宁可可把孩儿往母亲怀里又送了送,银铃铛声碎得人心慌:
“婆家要置办牲口,开春没牛耕地,拿什么养活自个?”
“好得很!”宁学祥一脚踹翻紫檀绣墩:
“老子倒成了你宁三小姐钱庄!五十大洋买壮牛,你当老子这钱是黄河水冲来的?”
宁可可扭头就往门外走,家明突然哇哇大哭,小手指钩散了宁郭氏的发髻。
老太太急得直跺脚:“天杀的老抠门,瞧把孩儿吓的,给孩子。”
宁学祥突然一把扯住女儿衣袖,压低声咬牙切齿:
“给你五十,以后断然不能要那么勤快。”
最终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布褡裢时,宁学祥突然朝着宁郭氏吼:
“记帐上,看外孙子的人工钱,一天按两块大洋算,真是反了天了,她不给我看护钱,我还得倒贴。”
阳光掠过称银子的戥子,在墙上投出滑稽的影。
宁可可掂了掂钱袋,忽然掏出一个袋子塞回父亲手心:
“给您绣了个烟袋。”
门帘落下时,宁学祥还捏着那烟袋发愣。
宁郭氏突然把家明举到他眼前,婴孩尿湿的襁褓滴滴答答,在他缎面鞋上洇出深色的圈。
“哎呦我的小祖宗,尿了?”
铁头家土墙的裂缝里钻进来尖细的风,吹得油灯苗忽闪。
宁可可掀开打着补丁的门帘时,银子正就着煤油灯补渔网,铁头在墙角吭哧吭哧磨砍柴刀。
炕桌上摆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三小姐。”铁头慌得用身子挡住破洞的炕席,“您咋来了?”
宁可可目光扫过灶台边那堆待修的农具。
她从褡裢里掏出布包,大洋哗啦啦倒在磨刀石上,滚到铁头开裂的草鞋边。
“拿着。”她用脚尖踢了踢银元,“你们日子也不好过,拿去用。”
铁头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跳起来,银元叮当当散落一地:
“使不得!青旗会月例够俺们...”
话没说完被银子拽住裤脚,新媳妇眼睛盯着银元,喉头轻轻滚动。
银子突然抓起两块钱塞回宁可可手里,剩下的用衣襟兜住,声音发颤:
“三小姐,俺们借十块就够。”
宁可可把退回的大洋又扔回炕桌,硬币砸进粥碗溅起浆水:
“当是给未来外甥的压岁钱。”
她突然瞥见银子腕上褪色的红绳,还是出嫁时从喜轿上拽下来的。
宁可可转身出门时,听见身后哐当一响,是铁头把柴刀扔远了,接着传来压抑的抽噎。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走出老远回头,还看见那小夫妻跪在土院里摸黑捡银元,像拾麦穗的雀儿。
费家的白瓷盖碗茶沏得太浓,苦香混着药气在屋里绕。
费文典的金丝眼镜片上全是汗雾,手指把《申报》搓揉得哗哗响:
“可可!我和绣绣决意投红军去。”
他忽然压低声音扯开西装内衬,露出半截红布缝的五角星。
里间传来宁绣绣压抑的咳嗽,门帘缝里露出她苍白却发亮的眼睛。
费文典急忙递过温着的药盏,腕口露出崭新的青紫,是连夜学打绑腿勒出的印子。
“姐夫想通了?”
费文典手忙脚乱,眼镜滑到鼻尖。
“前日去县城送情报,看见红军卫生队在救佃户家的娃。那些兵自己啃树皮,把米汤喂给病孩子喝。”
宁绣绣突然扶着门框走出来,棉袍下摆沾着药渍。
“可现在我姐怀着身孕,往后生了孩子,怎么去参加红军?”
宁绣绣颤巍巍从枕芯摸出个布包:
“可可,俺们商量好了,文典先过去,等到时候稳定了,再来接我和孩子。”
宁可可抓起茶几上的芙蓉糕,金纸在夕照里亮得灼眼:
“参加红军我支持,红军是咱老百姓的队伍,靠得住,姐夫,但我姐现在怀着孩子,怕是跟你走不了远路。”
费文典望着宁绣绣,突然红了眼眶:
“等革命成功了,全中国的人都不会再有离别,小日本打到家门口了,俺得保护国家,在国家大义面前,俺们这些儿女情长算不得啥。”
“若是大家伙都贪生怕死,那我们这个国家就会被小鬼子欺负到底,我知道我这一走,绣绣和孩子都会过得比较难。”
“可可,等我走后,你一定帮忙照顾好绣绣和孩子,等我参军回来,打跑了小日本,我就再也不走了,和绣绣永远在一起。”
“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我会等孩子生下来再走,给绣绣和孩子奔一个好的前程。”
费家大嫂的翡翠耳坠随着急促的脚步叮当乱晃,险些勾住门帘的流苏。
“文典!你疯魔了不成?”
她一把夺过那半截红布五角星,指甲掐进绸缎里:
“国民政府眼下正剿共呢!你带着绣绣往枪口上撞?”
费文典慌忙将家明塞回宁可可怀里,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
“嫂子,红军才是真心抗日救国的,他们在北边已经打了胜仗...”
“胜仗?”费大嫂尖声打断,耳坠子甩得啪啪响:
“老祖宗留下的田产铺面,你竟要扔给那些泥腿子红军?”
宁绣绣突然扶着桌沿站直身子,药碗在颤抖中哐当作响:
“嫂子,我们不是去享福,是为让这辈人不再当亡国奴。”
“闭嘴!”费大嫂猛地将五角星砸在地上,翡翠镯子磕在桌角迸出裂痕:
“宁可可,你撺掇文典败家业还不够?非要害得费家满门抄斩才甘心?”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费文典脸色骤变,慌忙去捡地上的红布。
却见费大嫂抢先一步用绣花鞋踩住,鞋底的金线牡丹正好碾过星尖。
“今日你敢踏出这门,”她声音忽然淬了冰似的冷,“我就去县党部告发,宁家三丫头通共!”
“好个宁可可!”她嘴唇抖得胭脂都裂了纹,“当初就不该让文典进你们那青旗会,如今倒直接要拐人去送死了!”
“费家嫂子慎言。”她声音平得像块青石板:
“青旗会保的是乡亲脑袋,红军护的是国家山河,哪桩都比守着祖产当亡国奴强。”
费文典突然扑过去抢那红布星,绸缎撕裂声里露出底下泛黄的《共产党宣言》扉页。
他眼镜歪斜着嘶喊:
“是我自个儿认的道理,关三妹妹什么事!”
“你懂个屁!”费大嫂猛地从旗袍襟口抽出张地契抖得哗哗响:
“你爹临死前攥着俺手说,费家五代基业不能败在你手里!”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宁绣绣惨白着脸拽丈夫衣袖:
“定是县党部的人来了...快从后门...”
话没说完,费大嫂突然扯开嗓子朝外喊:
“李副官!快进来逮共匪!”
费文典掏出枪,枪栓咔嗒声惊得费大嫂倒退三步,翡翠耳坠甩飞出去,叮咚滚进痰盂里。
“大嫂,”枪口在暮色里泛着蓝光,“您这翡翠镯子,是前年用赈灾款买的吧?”
满室死寂中,费文典突然捡起地上半截镯子,狠狠划向自己掌心。
血滴在《宣言》扉页上,洇出个歪扭的镰刀图案。
“现在...”他喘着粗气笑,“俺也是共匪了。”
李副官的军靴踏过门槛,刺刀鞘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响。
“费少爷。”他草草敬了个礼,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时顿了顿,“师部催粮的公文...”
话没说完突然僵住,死死盯住持枪的宁可可。
“宁三小姐?”军靴猛地并拢敬礼,震得梁上灰絮簌簌落下:
“卑职张团长麾下警卫连长李大山,上次征兵见过您带青旗会练枪。”
费大嫂的翡翠耳坠还泡在痰盂里,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
费文典趁机用脚踢过绣墩,挡住地上带血的《宣言》。
宁可可枪口微垂,镜面匣子仍冒着青烟:
“李连长要多少粮?”
“师部说最低五百担...”
李副官声音突然卡壳,眼睛瞟过宁可可扳机上的手指:
“但...但张团长交代过,宁家的的粮仓动不得。”
“李副官,现在鬼子都已经杀到了这,我知道国民政府在一致抗日,之所以征粮食,是为了给前线的弟兄们。”
“对,还是宁三小姐识大体!”
费文典立刻接话:“是是是,但再难也紧着弟兄们,明日先送二百担去。”
他暗中踹了踹大嫂的绣花鞋。
李副官忽然看向宁可可:“卑职冒失了,张团长特意嘱咐,宁三小姐要是少根头发,他要枪毙全连。”
他退着出门时,军帽檐撞在门框上。
汽车声远去了,费大嫂突然软倒在地,盯着痰盂里的耳坠喃喃:
“张团长...是上回那个军官?”
“文典,你若是真的想杀日本鬼子,就去青旗会,嫂子再也不拦着你,成不?”
费文典把染血的《宣言》小心翼翼折好,塞进贴身的西装内袋,声音却稳得像块青石板:
“嫂子,鬼子刺刀捅进中国人肚子时,可不管你是躲在青旗会还是红军。”
他忽然蹲下身,捡起痰盂里的耳坠在袖口擦净,轻轻放回大嫂颤抖的掌心:
“要是人人都贪安稳,等鬼子杀到这儿,这翡翠够换几颗逃命的子弹?”
“文典...”宁绣绣扶着腰慢慢坐下,药包里的血书硌得她轻颤:
“嫂子说得在理。你留在青旗会照样打鬼子,还能看着孩儿喊第一声爹。”
费大嫂突然攥紧耳坠,尖利棱角刺进皮肉:
“你要是铁了心送死,不如现在就把俺勒死,省得将来对着你的衣冠冢哭丧!”
窗外暮色里传来青旗会练枪的号子声,混着封大脚吆喝牲口的调门。
“罢了...”他忽然抬眸看向嫂子,“等崽儿会叫爹了,到时候再说,现在我加入青旗会,确实能护住你们。”
费大嫂的翡翠耳坠啪嗒掉在地上,滚到墙角那堆《申报》里。
最新的头版标题墨迹未干:“日军逼近娘子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