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三十章:不后悔遇见你

宁家。
日头斜过灶房的纸窗,在咸菜缸沿烙下暖黄的光斑。
宁可可掀开锅盖捏了块贴饼子,烫得在手里颠来倒去。
宁郭氏拍开女儿的手,往筐子里拣了七八个鼓囊囊的油纸包:
“新腌的芥菜丝多带些,绣绣就馋这口,回头让筐子跑趟费家。”
皱纹密布的手突然顿住,“你这腰身瘦得能钻过纺车轱辘。”
宁可可腮帮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笑:
“娘瞎操心,昨儿还吃了三大碗面条呢。”
她故意挺起肚皮,粗布衫下却空落落的晃荡。
母女俩正推搡着,门帘哗啦被掀开。
宁苏苏扛着锄头闯进来,裤脚沾满泥点,发梢还挂着几根草屑。
“二姐来得正好。”宁可可咽下饼子灌了口凉水,“青旗会田叔家的老三,人实诚还会木匠活。”
宁苏苏把锄头咣当砸在地上,震得咸菜缸嗡嗡响:
“嫁什么人,俺就守着娘过一辈子。”
她抓起瓢猛灌水,水痕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宁郭氏突然用擀面杖敲了下缸沿:
“瞎说!上回那个张团长,穿军装的那个后生,瞧你的眼神都带钩子。”
水瓢哐当掉进缸里。
宁苏苏从耳根红到锁骨,手忙脚乱去捞瓢,声音都变了调:
“娘胡吣什么,人家是军官,咋会看上咱庄稼丫头...”
宁可可手里的饼子渣簌簌往下掉。
她突然想起张林那日临别时,确实往苏苏编的蝈蝈笼里塞了块洋糖。
“二姐。”她慢慢擦着手上的油渍,“张团长是不是夸过你辫子梳得油光水滑?”
宁苏苏突然把捞出的水瓢扣在灶台上,扭头就往院里跑。
满屋寂静中,宁郭氏忽然把擀面杖往面案上一拍:
“明日让筐子去送腌菜,你就别瞎操心的,你二姐魂都被张团长勾走了。”
暮色透过窗棂,把桌上的玉米饼子照得金黄。
宁学祥咬着烟袋锅,灰白的烟雾缭过他沟壑纵横的额头。
筷子尖戳着咸菜碟子,发出哒哒的轻响:
“可可啊,往后得空就家来吃饭,你娘夜里总念叨你炕席底下还塞着小时候的虎头鞋。”
烟锅突然指向窗外暮色里的城墙:
“比不得费家顿顿细粮,咱家好歹管饱,封家那饭实在是难以下咽。”
宁郭氏忙把蒸蛋羹推到女儿跟前,油花在碗里漾出圈圈涟漪:
“听你爹的,明日就把家明抱来,俺新絮了棉花褥子,晒得喷香。”
宁可可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声音闷在碗底:
“好,我明日抱过来,就是我公家爹可能带孩子去地里。”
“放他娘的屁!”宁学祥烟袋锅猛地磕在桌沿,火星子溅到咸菜碟里:
“那老抠唆分明是怕俺们抢孙子,白胖的娃天天跟他下地吃灰,你瞅瞅西头老赵家孙子,抱来时才猫崽大,如今养得赛年画娃娃!”
宁苏苏突然把碗重重一搁,米汤溅到手背上:
“封家就是事儿多,前儿俺看见家明屁股蛋都让粗布磨红了...”
宁郭氏忙在桌下踹了女儿一脚,扭头却红了眼圈:
“可可啊,你就说俺犯了心口疼,想孙儿想得夜里睡不着,那么大的孩子,可不能遭罪。”
宁可可突然站起身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两大块饼子扣在上面:
“明日我就抱孩子来。”她望着爹娘瞬间亮起的眼睛,声音轻却坚定:
“让爹娘多带几天。”
宁学祥的烟袋锅停在了半空。
暮色彻底吞没了小屋,油灯跳动的光晕里,四人碗中的饭食都蒸腾着温热的白气。
月光把土路照得像条泛白的河,蛐蛐在草窠里叫得正欢。
宁可可刚拐过城墙根,就撞见封大脚蹲在歪脖子枣树下蹲着。
“媳妇。”封大脚站起身,像座山似的压过来:
“爹让俺来接你,说夜路上不安全。”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布鞋踩在浮土上沙沙响。
封大脚突然闷声道:“俺觉着...爹娘带孩儿挺好。”
他踹开路上挡道的碎石,“明日俺就抱家明过去,爹娘都在地里,你和俺也忙。”
宁苏苏猛地停住脚步。
月光照见她攥紧的拳头,指甲掐进那块青砖碎屑里:
“我怕爹不同意。”
“爹那儿俺来说。”封大脚继续道。
远处传来封二咳嗽着唤封大脚的声音,混着老黄狗懒洋洋的吠叫。
封大脚看了眼前面,声音沉进夜色里:
“孩儿不能耽误在土坷垃里,俺盼他将来能和你似的,穿体面衣裳认字念书。”
油灯把土墙上的锄头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封大脚趿拉着布鞋迈进屋,差点撞上正在糊窗户纸的封二。
老父亲佝偻着腰,浆糊碗在手里颤巍巍地晃。
“爹。”大脚搓着手心的泥汗,“宁家想接家明白天去照看,说孩儿…”
话没说完,封二突然直起腰。
窗户纸啪地撕破个口子,夜风呼呼灌进来,吹得油灯苗猛蹿了几下。
“俺当啥大事。”老头浑浊的眼睛在灯下亮得骇人。
“只要俺孙儿还姓封…”他忽然用糊刷指着墙上的祖谱,“就算抱去县太爷府上耍,俺也敲锣打鼓送过去。”
大脚愣在原地,准备好的说辞全噎在喉头。
窗外传来家明咿呀学语的动静,混着宁可可哼唱的俚曲调子。
封二突然凑近儿子,浆糊味混着旱烟气喷在他脸上:
“宁家顿顿白面馍馍比咱家啃的窝头强。”
枯柴似的手猛地攥住大脚腕子:
“得让孩儿认字读书,以后得有出息。”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大脚默默退到院里。
看见宁可可正抱着孩儿看月亮,娘俩的影子斜斜映在磨盘上,像幅剪影画。
月光水似的泼在院里的石磨上,家明在宁可可怀里咿呀抓着星星。
封大脚蹲在门槛上蹭鞋底的泥,声音闷得像从瓮里传出来:
“爹准了,明日鸡叫头遍就送过去。”
他忽然抬头,眼睛在暗处闪着微光,“满意了?”
宁可可拍哄孩子的手顿了顿。
“太好了。”她突然把孩儿举高,让月光洒满襁褓,“明天去外公外婆家喽。”
家明突然咯咯笑起来,胖手指揪住父亲汗湿的头发。
封大脚喉结滚动着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油纸包:
“爹刚塞给俺的,说是他藏了半年的冰糖,让你喝。”
纸包展开,琥珀色的糖块在月光下融出黏稠的蜜丝。
宁可可掰下半块糖含进嘴里,甜的齁嗓子,却混着土腥气的暖。
“爹疼我。”她声音被糖块糊得含糊,拿了半块给封大脚,“你也尝尝。”
封大脚重重嗯了一声。
家明忽然尿湿了襁褓,温热的水渍渗过布衫,烫得夫妻俩同时颤了颤。
“这家伙,又干坏事。”
月光像凉水似的漫过炕席,家明在摇篮里咂着嘴吐奶泡。
宁可可突然抓住封大脚结满老茧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掌下的心跳撞得又急又重,震得两人交叠的指尖都在发颤。
“大脚...”她声音轻得像飘散的苇絮,“往后就算天塌地陷,你也得把咱孩儿护周全了。”
封大脚反手攥紧她冰凉的指头,喉结在黑暗里滚了滚:
“浑说啥,我一定护你们娘俩周全,等收了麦子,俺去县城买好吃的。”
“我不悔。”宁可可突然截断话头,眼眶洇湿了枕上的荞麦皮:
“来这世上走一遭,最值的就是撞见你个傻汉子。”
封大脚粗糙的拇指抹过她眼角:
“咋说得跟要唱大戏似的,你是俺封大脚明媒正娶的媳妇,你后悔啥?”
“不后悔。”她抬眸,“不后悔遇见你。”
宁可可把脸埋进他汗渍斑斑的褂襟,嗅着混合土腥与烟草的气味,声音闷得发颤:
“昨儿梦里...我梦到自己是个游魂野鬼,偏就附到你身上,缠上你了。”
家明突然在梦里哭嚷起来。
封大脚慌忙拍哄孩子,宽厚的脊背挡住窗缝漏进的月光,在墙上投出山峦似的影。
“管你是狐仙还是鬼怪...”
他哼跑调的安魂曲,掌心轻拍出平稳的节拍,“横竖是俺三媒六聘娶回家的婆娘。”
油灯忽然爆了个巨大的灯花,墙上影子剧烈摇晃。
“俺本名...叫云衔岫。”她声音像浸在冰水里,“那个宁可可早淹死在河里了,我是借尸还魂的孤鬼。”
封大脚拍哄孩子的手停在半空。
黑暗中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像拉破的风箱。
“来的那天...”宁可可指尖划过丈夫眉骨的旧疤,“或许是缘分,让你救了俺,俺也嫁给了你,你是我攻略的宿主。”
家明突然啼哭起来,小脚蹬开了襁褓。
封大脚机械地重新包裹孩子,布带却缠成了死结。
“又瞎说。”他忽然哑声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梦里的玩意不做数。”
宁可可猛地抓住他颤抖的手,按在自己温热的颈动脉上:
“大脚,我爱你。”
窗外突然传来封二剧烈的咳嗽声,混着老黄狗不安的吠叫。
封大脚突然把头埋进妻子怀中,胡茬扎得她生疼。
“管你是妖是怪...”他闷声说,泪水洇湿了她衣衫,“横竖给俺生了崽,就是俺婆娘。”
话没说完,宁可可突然用嘴堵住他的唇。
“听我说,大脚,未来的日子还长,我不知道能陪你到什么时候,但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感情是阶段性的,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有点太渣了,每到一个单元,就要爱上攻略目标。”
“可后来我明白咧,主角之所以有主角光环,是因为主角本身就和别人不一样,本身就有光环,本身就优秀。”
“不管我遇到多少攻略目标,都会喜欢上这个人,与其说我喜欢你,不如说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封大脚听的一愣一愣,急忙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灵魂都没了,那我岂不是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傻汉子。”宁可可看着他,“大脚,你挺帅的。”
油灯被猛地吹灭,月光水银似的从窗纸破洞淌进来。
封大脚粗糙的手掌掠过宁可可的腰肢,黑暗中衣带解开的细响惊醒了摇篮里的家明。
孩儿咂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傻汉子...”宁可可轻笑,指尖划过丈夫肋间那道替她挡土匪的疤:
“白日里抡锄头,夜里还要犁地?”
封大脚急吼吼去捂她的嘴,掌心老茧蹭得人发痒。
稻草褥子窸窣作响,混着窗外蛐蛐儿的鸣叫。
“给家明添个妹崽...”他喘着粗气咬她耳垂,“像你似的,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心。”
宁可可忽然翻身压住他,发丝垂落成帘:
“若再生个带把的,就叫封山河。”
月光忽然大亮,照见封二佝偻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关严窗扇。
宁可可把脸埋进丈夫汗湿的胸膛,笑得浑身发颤。
封大脚慌得去捂她嘴,两人关灯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