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二十七章:得民心者得天下

日头晒得豆秧叶子打了卷,宁可可抡着锄头刨地。

  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干裂的土坷垃上噗噗作响。

  土路那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银子挎着竹篮小跑过来,蓝布衫子被风吹得鼓胀:

  “可可!青旗会晌午饭拾掇妥了,蒸了两笼杂面馍,熬了半锅南瓜汤...”

  她说着就抢宁可可手里的锄头,掌心粗茧蹭过对方结痂的虎口。

  “铁头带着人去修河堤了。”银子吭哧吭哧刨着地,声音压得低低的:

  “费文典据说被费家嫂子关着抄祖训。”

  锄刀突然磕到块硬石,迸出几点火星子。

  宁可可望见远处田埂上走动的青旗会弟兄,个个埋首干活。

  “你娘的咳疾好些没?”她突然问。

  银子刨地的动作顿了顿:“昨儿抓的药...是铁头悄悄垫的钱。”

  风掠过晒蔫的豆秧,带来河堤上夯土的号子声。

  锄头磕在土坷垃上当啷响。宁可可直起腰,抹了把淌进眼里的汗。

  瞅见银子耳根后头那道新鲜的指甲痕,准是又跟她那酒鬼爹撕扯时抓的。

  “银子。”宁可可把锄刀扎进地里,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和铁头的事情,你咋想的?”

  银子的肩膀猛地一颤,竹篮里的树条撒出来几根。

  她慌慌张张去捡,手背上的冻疮又裂开口子。

  “我这样的人家...”她突然把捡起的树条狠狠撅断:

  “底下弟妹等饭吃,娘的咳疾开春就得灌药,铁头娘早放话了,说俺家是填不满的穷坑。”

  风把折断的烟卷吹到豆秧底下,惊起几只肥硕的蝗虫。

  “青旗会每月发的粮,够俺家熬粥了。”

  银子突然抓起锄头疯刨地,土块砸得鞋面噗噗响:

  “现在弟弟妹妹也能帮着我干活,我已经很知足了,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三小姐。”

  宁可可突然伸手按住锄柄。

  两只女人的手叠在磨得发亮的木杆上,一只是带着刀疤的粗糙手掌,一只是生满冻疮的细瘦指头。

  “你和铁头的事情耽误不得。”宁可可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滚出十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

  “过些天跟我一块儿去扯红布,是时候该办你们俩的喜事了。”

  远处河堤上传来铁头唱夯歌的嗓音,嘶哑得破了调。

  宁可可她抓起挂在树杈上的粗瓷碗,咕咚灌下半碗凉茶,喉结上的旧刀疤跟着滚动。

  “那傻小子。”她抹着嘴冷笑,“昨儿个去我院里,非让我当媒婆,说说要是娶不到你,他就去庙里当和尚。”

  银子手里的锄头咣当倒地。

  她慌慌张张去捡,指甲缝里塞满了泥:

  “三小姐莫哄我...他家那五亩田,够他忙活了。”

  远处河堤上传来号子声,铁头粗哑的嗓音破开热浪,唱的是《打夯郎盼娇娘》。

  银子突然蹲下身,把脸埋进膝头,袖口洇开深色水痕。

  “穷坑怕什么?”宁可可踢开脚边的土块,“我当年日子过得也算是锦衣玉食,自从嫁给了大脚,日子的确是苦了些,但却有奔头。”

  她突然拽过银子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

  “这世上没有趟不过的河,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会觉得自己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

  银子触电般缩回手,却看见宁可可从袖袋里掏出个红布包,里头是铁头娘常年供在佛前的银簪子。

  “那老婆子早松口了。”宁可可把簪子插进银子乱蓬蓬的发髻,“她说你家弟妹的冬衣,她包了。”

  “像你这么好的姑娘,铁头家就算打着灯笼也难找,就是苦了生在这样的世道,日子过得太苦了。”

  “往后,我们互相接济,苦日子总能熬的过去,我就等你一句话,嫁不嫁?”

  风卷着麦糠掠过田野,河堤上的夯歌越发嘹亮。

  银子突然抓起锄头狠狠刨向地面,土块飞溅处,竟露出棵顶着露珠的野百合。

  “嫁!俺嫁,俺不想未来后悔。”

  土路上扬起呛人的烟尘,七八个穿黄皮的国军端着步枪闯进村口,刺刀明晃晃挑破了晌午的宁静。

  为首的马脸队长一脚踹翻晒谷筐,金黄的麦粒撒了一地:

  “十七到四十的男丁集合!上头有令,剿共急需补充兵员!”

  银子吓得猛拽铁头的胳膊往草垛后躲,却见宁可可已经提着杀猪刀站在了碾盘上。

  她脑后松散的发髻滴着汗,衣襟上还沾着喂猪的泔水渣。

  “青旗会,亮旗!”

  这一声像炸雷劈进燥热的空气。

  霎时间土墙后、草棚里、河堤下钻出黑压压的人影。

  七八十条汉子握着土枪大刀,额上都系着褪色的青布条,沉默着聚到宁可可身后。

  马脸队长惊得退后半步,枪口乱晃:

  “反了天了!你们这些泥腿子哪来的汉阳造?”

  宁可可跳下碾盘,杀猪刀尖划过地上的麦粒:

  “长官不妨问问,这些年我们村子里面闹土匪,你们这些当兵的管了吗?”

  “既然没有人愿意管我们这些庄户人家,我们自然是要自己拿起枪。”

  铁头突然挣开银子的手,扛着铡刀站到最前排。

  他娘哭喊着扑过来,却被宁可可一把拦住:

  “天牛庙村的规矩。”她声音震得老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枪口永远都不会对准这种中国人。”

  马脸队长暴怒地拉响枪栓:“把这伙暴徒统统...”

  话没说完,宁可可突然掀开衣襟腰间赫然缠着两排手榴弹,引线像毒蛇般绞在她结满老茧的手指上。

  “要不要赌赌?”她咧出白森森的牙,“是你们的征兵令快,还是我这土炸弹响得快?”

  马蹄声在黄土路上踏出闷雷般的响动,骑在马上的军官勒紧缰绳,军靴裹着尘土重重落地。

  他摘掉军帽露出清俊的脸,目光穿过对峙的人群,突然定格在宁可可身上。

  “三丫头?”张林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板脸对士兵喝道:

  “把枪都放下!这是宁府三小姐,我当年在县城读书时的同窗。”

  宁可可眯着眼打量这个肩章锃亮的男人。记忆里忽然浮起零碎片段:

  穿学生装的少年翻墙给她送《新青年》,在槐花树下结结巴巴背过徐志摩的诗。

  她指间缠绕的手榴弹引线稍稍松了些。

  “张团长好大的官威。”她冷笑一声,衣襟上的泔水渣滴落在锃亮的军靴前:

  “带着枪来给老同学示威?”

  张林苦笑着摆手让士兵退后,自己跟着宁可可走进院门。

  他接过粗瓷碗时注意到她虎口结痂的伤口,水温刚好烫手,碗底沉着两片薄荷叶。

  “剿总司令部下的死命令。”他压低声音,拇指无意识摩挲碗沿豁口:

  “每个村子必须出二十个壮丁。完不成指标,下周来的可能就是督战队。”

  宁可可突然把喝剩的半碗水泼在地上,水渍很快被黄土吞没:

  “这年头,日本人都占领了东北,国军的枪口却对准了自己人,征兵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内战。”

  窗外传来铁头娘压抑的哭声,混着银子安慰的低语。

  张林突然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纸文书,手指在某行字上重重一划:

  “我听说你成立了青旗会,青旗会若肯出人充数,我就能放过村子里的庄稼汉。”

  他蘸着碗底水渍在桌上写了个“宀”:

  “听说青旗会,被你训练的比正规部队还厉害。”

  宁可可盯着那个渐渐蒸发的水字,忽然从灶膛抽出根烧黑的柴火,在旁边潦草地画了个“共”字。

  两人目光在蒸腾的水汽中相撞,满院只剩老黄狗啃骨头的咔嚓声。

  “我成立青旗会,枪口可不是对准中国人,国难当头,你们想的不是如何保家卫国,而是想发国难财,实在是可恨。”

  “我知道你现在是军人,可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一下,现在的国军,真的配成为百姓们依仗的军队吗?”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是你们的蒋委员长,日本人都杀到了家门口,还是选择退了,难道东北那些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既然手里扛起了这把枪,就要时刻记着,你拿着这把枪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杀鬼子,而不是为了在这里展威风。”

  门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呛人的旱烟味。

  座山雕裹着件破旧的羊皮袄迈进屋,刀疤从额角直劈到下巴,像条蜈蚣趴在古铜色的脸。

  他睨了眼张林肩上的军衔,鼻腔里哼出个嗤笑。

  “张长官。”他大剌剌坐到条凳上,靴底的泥块簌簌往下掉:

  “我带老牛岭的弟兄们跟你走,但得按道上的规矩办。”

  张林捏着瓷碗的手指微微发白。

  宁可可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后腰的刀柄上,目光扫过座山貂袄襟下鼓囊的枪形。

  “这位是?”张林有些懵圈。

  “我是老牛岭的‘座山雕’,之前是土匪,宁三小姐将我收编到了青旗会。”

  “牛当家的有话直说。”张林把茶碗推过去,水面晃出细碎的波纹。

  座山雕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物件拍在桌上,是半块被子弹打穿的青天白日徽章。

  “三年前国军剿匪,这铁疙瘩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他龇着黄牙冷笑,“如今你们要打鬼子,算他娘的正经事,我带原老牛岭剩下的弟兄跟你走,但我有条件。”

  他枯柴似的手指猛地指向窗外晒谷场,铁头正举着石锁练膀子,汗珠在日头下亮晶晶的。

  “天牛庙村的老少爷们,一根汗毛都不准动!”

  “日本人杀过来了。”座山雕抓起茶碗一饮而尽,水顺着乱须往下淌,“横竖是拼命,不如换个痛快死法。”

  张林猛地站起身,军装扣子绷得紧紧的:“明日拂晓,村口集合配枪。”

  他忽然压低声音,“按起义人员待遇上报。”

  座山雕哈哈大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他起身时羊皮袄下摆扫过桌沿,露出别在腰间的两把镜面匣子。

  月光像凉水似的泼在窗纸上,宁可可猛地坐起身,汗湿的鬓发黏在脸颊。

  身旁的封大脚鼾声顿了顿,含糊嘟囔着翻了个身,胳膊无意识地搭在摇篮边沿。

  她轻手轻脚下炕,脚尖刚沾地,封大脚突然含糊道:

  “灶台煨着姜茶...后半夜露水重。”

  宁可可系衣带的手顿了顿。

  她回头看见丈夫闭着眼佯装熟睡,睫毛却在微微颤动,摇篮里的小家伙正嘬着手指头咂咂作响。

  “青旗会库房的账目...”她故意把杀猪刀别进后腰弄出响动,“得找座山雕对清楚。”

  封大脚突然睁开眼,在黑暗里灼灼盯着她:

  “老牛岭那帮人明日就走了,你...”

  话没说完,宁可可已经推开木门。

  夜风灌进来,吹得墙上挂的蓑衣窸窣作响。

  她望见村西头亮着一点猩红,是座山雕抽旱烟的火光。

  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脚步声传出老远。

  阴影里突然闪出个端土炮的身影:

  “三小姐?”疤脸少年压低嗓子,“大当家说您准要来,让俺在这候着。”

  庙门吱呀推开,腥臊的旱烟气扑面而来。

  座山雕正就着油灯磨一把鬼头刀,刀面映出他额角跳动的青筋。

  “就知道你这娘们坐不住。”他头也不抬地嗤笑,“怕老子半夜带着弟兄们溜回山上?”

  宁可可反手关上门,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

  里头滚出五十块大洋。

  “青旗会凑的钱。”她把大洋推过去,“牛大哥,等打跑鬼子,一定要回来。”

  座山雕磨刀的手突然停了。

  庙外传来野狗撕咬的呜咽声,油灯爆了个巨大的灯花。

  “恁娘...”他盯着大洋上摇晃的光斑,突然扯开破锣嗓子朝偏殿吼:

  “二驴子!把老子的酒坛子抱来临走前得跟三小姐喝个生死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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