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二十六章:青旗会,亮旗

院子里,宁可可正坐午后的阳光择菜。
脚步声从门口那头急急传来,带着金丝绒绣鞋踩在青石板上的细碎声响。
“可可”宁绣绣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巾捏得死紧:“费文典他...他被狐狸精缠上了!”宁可可择菜的手顿了顿。
“姐,你慢慢说。”她声音像浸在井水里的梅子:
“姐夫被哪个狐狸精缠上了?”
“还能有哪个!”宁绣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就是村里新来那个露露,费文典去县城里遇上的,那女的跟着他来到了村里,魂都被露露缠走了。”
“怎么回事?”她捻起一片菜叶。
“我刚出月子,不关心村里的事情,县城里来了个女的?”
宁绣绣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费文典去县城教书才半个月,就惹上那个穿旗袍的女人,那女人天天涂着胭脂膏子,头发烫得比洋婆子还卷...”
有趣。
宁可可垂眼。
费文典向来标榜新派,最看不上浓妆艳抹的女子。
“更可怕的是...”宁绣绣突然压低声音,“那女人在郭贵耀的隔壁租了房子,开了个赌坊!”
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满架紫藤花簌簌作响。
“郭贵耀的隔壁?”她微微蹙眉,“那女的认识郭贵耀?”
“正是呢,都说那地方邪性...”
宁绣绣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冰凉的翡翠镯子硌得人生疼:
“可可,你向来有主意,能不能让那女人离开?”
“行,姐,我去看看。”
宁可可踩着黄土路走到城西时,日头已经偏西。
那栋二层小洋楼孤零零立在荒草里,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青砖。
唯有新漆的朱红门廊刺眼得很,匾额上“赌坊”两个字墨迹还未干透。
她正要抬脚跨过那道刻着蛛网纹的红木门槛,破旧的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
费文典慌慌张张钻出来,灰西装领口沾着口红印子。
“可可!”他见了鬼似的往后一跳,险些被门槛绊倒,“你怎么...”
话没说完,里屋突然爆出一阵粗野的喝彩声。
宁可可拨开费文典就往里走,霉味混着烟臭扑面而来。
昏暗的煤油灯下,七八个穿粗布短褂的汉子正围在赌桌旁。
全是青旗会的弟兄。
老疤瘌眼瞅着就要把腰间的烟袋押上去。
“反了天了!”宁可可一脚踹翻条凳。
竹牌和铜钱哗啦啦洒了一地。
满屋霎时死寂。
里间珠帘一响,穿猩红旗袍的女人扭着腰走出来,卷发像一团乌云堆在苍白的脸上:
“哪来的野丫头,敢在老娘地盘上撒野?”
宁可可不理她,只盯着那些缩脖子的男人:
“谁准许你们来这儿的?”
露露涂着丹蔻的手突然拍在赌桌上:
“问你话呢,凭什么坏我生意?”
宁可可这才抬眼打量她。
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大腿裹着玻璃丝袜,在这穷乡僻壤着实扎眼。
她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像冰棱子砸在青石板上:
“就凭我是宁可可!”
赌坊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原本坐着的男人们触电般站起来,一个个把头埋到胸口。
老疤瘌的烟袋“啪嗒”掉在地上。
“青旗会的弟兄。”宁可可转身时衣角划出凌厉的弧线,“滚回去!”
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男人们鱼贯而出,没人敢抬头看那个穿猩红旗袍的女人。
最后离开的瘸腿阿四,甚至不忘把踹翻的条凳扶正。
露露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收紧,玻璃丝袜下的高跟鞋在泥地上碾出个浅坑。
她突然嗤笑一声,嗓音像浸了蜜的刀子:
“宁三小姐好大的威风!我露露开的是明码标价的赌坊,挣的是你情我愿的银元。”
她故意拉长调子,目光扫过宁可可半旧的蓝布旗袍,“总比某些人靠着祖上几亩薄田要体面。”
宁可可不急不缓地往前踱了半步。
夕阳从破窗棂照进来,把她发间的银簪淬成一道冷光。
“穿得像八大胡同的暗门子。”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缠有妇之夫,这便是你的体面?”
露露猩红的嘴唇哆嗦起来。
院里老槐树上突然扑棱棱飞起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掠过屋檐。
“你懂什么!”她猛地扯开旗袍高领,露出颈间一道蜈蚣似的疤痕,“这是俺本事!”
话没说完,费文典突然从墙角阴影里窜出来,一把抓住露露的手腕:
“少说两句,可可,我这就跟她断干净...”
“费文典,你也是我青旗会的弟兄,还是我姐夫,你做这样的事,实在是恶心!”
宁可可的目光掠过费文典沾着胭脂的衣领,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你的事,我们慢慢算账,跟我走。”
她转身时瞥见赌桌下散落的借条,张老五借大洋三块,利钱每日一毛;李二栓押地契二……
“明日日落前,”她踩过一张写着血手印的借据,“带着你的胭脂水粉滚出天牛庙村。”
最后半句话飘散在风里时,露露突然抓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中,她看见宁可可头也不回地走过荒草丛生的小径,蓝布衣角拂过荨麻时飒飒作响。青旗会的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夕阳把土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栅栏困住了那些垂着脑袋的汉子。
宁可可坐在藤椅上,苍白的脸上凝着层寒霜。
“都给我抬起头来!”她声音不高,却惊得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都看看身边站的是谁,是一起扛起枪打土匪的兄弟,是立誓要保护天牛庙村的铁血男儿。”
瘸腿阿四的麻布裤腿抖得厉害。
他婆娘刚用最后半斤白面给他烙了饼,说是让他补身子好守夜。
“当初成立青旗会,为的是护着乡亲们不被马子抢粮,不被溃兵抓丁。”
宁可可轻轻拍着怀里啼哭的婴儿,目光却像刀子刮过每个人:
“如今土匪还没绝迹,你们倒先学会赌掉来之不易的钱了?”
角落里突然传来压抑的啜泣。
张老五想起自己押出去的那块银元,本是给女儿攒的嫁妆。
“无规矩不成方圆。”宁可可突然提高声量,惊得费文典往廊柱后缩了缩:
“今日敢赌小钱,明日就敢押地契!等到卖儿卖女的时候...”
她猛地咳嗽起来,额角渗出虚汗。
站在最前头的老疤瘌突然抡起胳膊,“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三小姐!俺婆娘还在炕上咳血呢...俺不是人!”
他粗糙的手指向赌坊方向:
“是那个露露说...说能赢钱请洋大夫...”
宁可可缓缓站起身。
落日余晖把她消瘦的身影投在黄土墙上,竟像座山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参赌的人。”她一字一顿道:“都跟我一起去端了赌坊。”
费文典突然从廊柱后跌出来,“可可,我可是读书人...”
“你也不例外。”宁可可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树叶:“还是说,你想让我告诉姐,让她捧着嫁妆盒子来赎人?”
满院鸦雀无声。
赌坊里的煤油灯噼啪爆着灯花。
宁可可端坐在条凳上,身后黑压压站着青旗会的汉子,个个垂着头像霜打的庄稼。
露露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猩红旗袍的开衩处露出裹着玻璃丝袜的腿,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
“露露小姐。”宁可可指尖叩着布满刀痕的木桌,“天牛庙村三尺黄土底下埋着谁家的祖训,头上飘着谁家的旗,你打听过没有?”
露露刚扯出个讥诮的笑,里屋的蓝布帘子突然掀开。
宁可金趿拉着布鞋走出来,中衣带子松垮系着,露出半片胸膛上的抓痕。
“这是做啥?”他打着哈欠摆摆手,“乡里乡亲的,耍两把牌九算个屁事。”
宁可可的目光掠过兄长颈间的胭脂渍,她轻轻拍着衣服站起身。
“哥,青旗会我既然能交到你手里,现在自然还能收回来。”
她声音抖得厉害,“你们这些粗野的男人,活着真他妈是败类!”
宁可金脸色唰地白了。
“我让你领着青旗会的人”宁可可突然抓起桌上的竹牌狠狠一摔,“不是在这婊子窝里守护村子!”
竹牌噼里啪啦砸在露露脚边。她尖笑着去搂宁可金的胳膊:
“好大的姑奶奶威风!不过是你情我愿...”
“闭嘴!”宁可可猛地抽出鞭子:
“穿玻璃丝袜的破鞋我见多了,能把你那二两肉卖到天牛庙来的头一个,既然落到了我手里,那就应该由我处置。”
宁可金突然抡起胳膊。
“啪!”
耳光却落在了露露脸上。
五个指印瞬间从白腻的皮肉上浮起来。
“滚回里屋去!”宁可金喘着粗气吼完,转身对着妹妹时声音突然矮了半截,“可可,哥再也不敢了。”
宁可可看着兄长衣领上的口红印,突然觉得喉头腥甜。
“站住!”宁可可盯着刚转身的露露,“你走不掉,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系统提示:露露后续成为汉奸,为日本人卖命。】
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发出咔哒声响。
露露被麻绳捆在树干上,猩红旗袍的下摆被风吹得翻卷,玻璃丝袜勾破了好几处。
全村老少围在打谷场上,像看年戏似的伸着脖子。
宁可金蹲在碾盘旁边抽烟,烟锅烧得滋滋响,却始终没往槐树那边瞧。
“乡亲们看好了!”宁可可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镰刀,割开窃窃私语的人潮,“这世上最毒的蛇,专往男人热炕头里钻。”
人群嗡地骚动起来。
李二栓的婆娘突然坐在地上嚎哭,说她男人押地契的那夜,抱着柴刀在河边转悠到天明。
宁可可从后腰抽出刀。
铁刃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像极了当年她爹被土匪捅穿时淌的血。
“青旗会的旗。”刀尖划过露露颤抖的脖颈,“沾不得这种脏血!”
露露突然尖笑起来,胭脂糊了满脸:
“你们装什么清白?宁可金昨夜还在我炕上...”
话没说完,刀光猛地一闪。
血溅在枯树皮上,像绽开了一串歪扭的梅花。
人群里响起孩子被捂住的哭声。
宁可可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子,目光扫过全场死白的脸:
“往后谁再祸害乡亲。”她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烟蒂,“这就是下场!”
宁可金的烟袋杆啪嗒掉在碾盘上,溅起几点火星。
“青旗会但凡是去过这个女人赌场的人,一周之内不准吃饭,三个月领不了俸禄。”
话毕,她便气势汹汹离开。
宁可可推开自家院门的刹那,刀上的血正顺着刀尖滴落在黄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封二拄着榆木拐杖站在柿子树下,枯瘦的手指攥得关节发白。
“大脚屋里的...”老人声音发颤,拐杖重重顿在地上:
“那是条人命!你说砍就砍...阎王爷那本生死簿上...”
宁可可把刀“哐当”扔进石槽里,井水瞬间漫起缕缕血红。
“爹可知祸害不能留在这世上?”
她突然抓起窗台上晾着的粗布襁褓,婴儿的奶腥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二栓今早跳了河,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赌牌九的骰子。”
封二被呛得咳嗽起来,柿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
“露露那样的祸害,就不该留。”宁可可一把扯开衣领,露出颈间一道陈年刀疤,“天牛庙村容不下吃人血的蛆。”
“何况她敢碰青旗会的人!”宁可可猛地转身瞪向门口:
“我知道你们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青旗会里面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经不起这样的诱惑。”
封二的拐杖突然不抖了。
他浑浊的眼睛望向院外,几个穿孝服的妇人正捧着牌位走过,纸钱撒了一路。
“搁在前清...”老人突然哑声道,“是要捆石沉塘的...”
宁可可抱起石槽里哇哇大哭的婴儿,血水染红了襁褓:
“我给她的痛快,比她给那些苦命人的,仁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