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二十四章:血房污秽,煞气重

第二天一早,封二虽然脸色还有些阴沉。
到底还是扛着烟袋杆,又出现在了新房的工地上。
工匠们见他来了,都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多话,默默干着手里的活。
封二也不多言,只是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指指,眉头依旧紧锁,心思显然重得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宁学祥又优哉游哉地路过了。
他今日心情似乎极好,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般的矜持笑容,踱到地头,看着初具雏形的地基。
他对着封二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优越感:
“亲家啊,昨天回去想通了吧,要我说,你啊,早就该接受现实。这地呢,是替我那未来大外孙好好照看着,把房子盖得结实点。”
“至于孩子跟谁姓这种大事,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安安生生当你的爷爷,享你的清福,多好?”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敲打和炫耀意味,仿佛已经将一切都攥在了手心里。
若是昨天,封二听到这话非得再次跳起来不可。
但此刻,他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宁学祥一眼,然后猛吸了一口旱烟,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
他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淡然:
“嗯,我想通了。”
宁学祥脸上得意的笑容更盛,刚想再教诲几句,却听封二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姓啥,不过是个名头。叫阿猫阿狗,那也是我封二的亲孙子。”
他用烟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脚下的地:
“这孩子,骨头血肉里淌着的,是实打实我老封家的血脉,这一点,任谁说了啥,任他叫天王老子,都改不了,这就够了。”
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水中,没有惊涛骇浪,却直沉水底。
没有争吵,没有辩驳,只是陈述一个他认定的事实。
宁学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准备好的所有炫耀和敲打的话,都被封二这番看似认命、实则绵里藏针的话给堵在了喉咙里。
宁学祥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难道能否认孩子有封家的血脉?
那不可能。
他憋了半天,最终只是悻悻地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再也找不到刚才的优越感,只得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你明白就好。”
然后便背着手,有些无趣地转身走了,背影甚至显得有些落寞
封二看着宁学祥远去的背影,又狠狠吸了一口烟,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更加专注地盯着工匠们干活,仿佛要将所有的期望,都浇筑进这一砖一瓦之中。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转眼便是一年光景。
宁可可的肚子早已高高隆起,行动日渐不便。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凌晨,她于睡梦中被一阵阵密集的宫缩痛醒。
初始还能忍耐,只是细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她咬着唇,轻轻推醒了身旁的封大脚。
封大脚瞬间清醒,跳下炕便冲出去拍打爹娘的房门,声音都变了调:
“娘,爹,可可要生了!”
封家小院立刻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封王氏急匆匆穿戴好,一边吩咐封大脚快去烧热水,一边颤巍巍地去请了村里最有经验的稳婆来。
封二则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驱不散他眉心的焦灼。
产房就设在他们原本的卧房里。宁可可躺在炕上,身下垫着厚厚的旧棉褥。
阵痛越来越剧烈,如同有巨大的铁钳在她腹中无情地拧绞、捶打。
每一次收缩都让她痛得几乎窒息。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脖颈不断涌出,很快就浸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死死咬着塞进口中的软布,防止自己痛极咬伤舌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和呻吟。
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扭曲。
“使劲啊,三小姐,看见头了,再使把劲!”
稳婆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鼓励。
封王氏在一旁不停地用温水替她擦拭额头和脖颈,心疼得直掉眼泪,嘴里不住念叨:
“我苦命的孩子,忍忍……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宁可可只觉得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所有的力气都在被一点点抽干,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
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撑不下去。
但一想到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一股母性的坚韧又硬生生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她深吸一口气,汇聚起全身残存的力量。
“哇!哇!”
一声响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般骤然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与产房内紧绷的空气。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大胖小子!”
稳婆欢喜的声音高高响起,利落地剪断脐带。
将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却活力十足的小生命用柔软的布巾包裹起来。
宁可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瞬间瘫软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苍白如纸。
嘴角却艰难地勾起一个虚弱的、无比满足的笑容。
她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混着汗水悄然滑落。
封王氏喜极而泣,连忙接过孩子,小心地擦拭着。
一直屏息凝神听着屋内动静的封二和封大脚,听到那声啼哭和稳婆的报喜,猛地松了口气。
封大脚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冲进去。
孩子被简单清理后,抱到了门外给爷俩看。
封二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一角。
他咧开嘴想笑,嘴角却不住地抖动,最终化作一声哽咽的叹息。
他仔细端详着孩子的眉眼,仿佛要从中找出封家血脉的印记。
看了许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好小子,这哭声,亮堂!像咱老封家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和屋里方向,沉声道:
“这孩子,就叫封家明。”
家,是传承,是根基,是他心中最重的执念。
明,是光明,是希望,是对这个生于艰难却承载着未来的孩子,最朴素的祝福。
封家明。
这个名字,被他用一种近乎宣誓般的语气说出,重重地落在了这个清晨,落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宁可可在极度的疲惫中昏睡了不知多久,再次缓缓睁开眼时,窗棂外已透进温暖的阳光。
身体像是被碾过般酸痛无力,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却弥漫在四肢百骸。
她微微侧过头,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身侧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小脸儿的襁褓。
小家伙正睡得香甜,呼吸均匀轻柔,眼缝长长的,小嘴巴偶尔还无意识地咂摸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母爱瞬间攫住了宁可可的心。
她小心翼翼地凝视着这个她历经剧痛带来人世的小生命。
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小巧的鼻子,软乎乎的脸颊……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怎么也控制不住,苍白虚弱的脸上绽放出无比柔和而璀璨的光彩。
她笑得合不拢嘴,连眼尾都漾开了细碎的纹路。
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她伸出依然有些颤抖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温热柔软的脸蛋。
这时,封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鸡蛋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看到宁可可醒了,正满眼慈爱地看着孩子。
他那张惯常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温和笑容。
“醒了?快,趁热把这碗糖水鸡蛋吃了,补补力气。”
他把碗放在炕头的小几上,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生怕吵醒了小孙子。
然后,他凑近了些,也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封家明,眼神里充满了祖辈的慈祥和无尽的欣慰。
他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对宁可可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踏实和新的期盼:
“可可,这次你可是给咱们老封家立了大功了,辛苦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寻思着,等咱们家明过了百岁宴,身子骨再硬朗些,咱就搬家,搬到村东头新盖的那大瓦房里去!”
“那屋子敞亮、干燥,院子也大,对孩子好。到时候,好好摆上几桌,让乡亲们都来沾沾喜气,也看看咱们老封家的新气象。”
他的话语中气十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家之主的决断。
宁可可听着公公的话,看着身边酣睡的儿子。
“爹,都听您的。”
宁绣绣在费家听到妹妹宁可可顺利生产的消息,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她深知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何况封家条件那般清苦。
她立刻就想收拾些鸡蛋、红糖、柔软的细布,去封家看看妹妹和小外甥。
她正忙着准备,费家嫂子端着个针线簸箩走了进来,一见她这架势,眉头就皱了起来:
“绣绣,你这是要干啥去?”
“嫂子,我去看看可可和她刚生的孩子。”
宁绣绣手上没停,笑着回道:
“听说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真是菩萨保佑。”
费家嫂子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放下簸箩。
上前一把拉住宁绣绣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哎呦,我的傻妹子,你可不能去。”
宁绣绣一愣,不解道:
“为什么不能去?可可是我亲妹妹,她刚生了孩子,我这做姐姐的去探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费家嫂子撇撇嘴,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
“你懂什么,她那是生了孩子,血房污秽,煞气重,你自个儿肚子里到现在还没个动静,没个种。”
“这时候跑去沾那产房的晦气,多不吉利。冲撞了送子娘娘,你还想不想给我们老费家开枝散叶了?”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语气也更加坚决:
“再说,那封家穷得叮当响,屋里要啥没啥,肯定又冷又潮,你身子本来也不算多壮实,去了万一染上病气,回来病倒了,谁伺候你?”
“谁给我们老费家传宗接代?听嫂子的,别去,打发个下人送点东西过去就行了。”
宁绣绣听着费家嫂子这番充满迷信和算计的话,一股难以言喻的反感和怒气渐渐涌上心头。
她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却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她直视着费家嫂子,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
“嫂子,您这话,绣绣听不明白了。”
“我去看我自己的亲妹妹,看她刚刚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这是姐妹情分,是天伦之乐。”
“怎么到了您嘴里,就成了‘不吉利’、‘沾晦气’。”
她的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悲凉:
“可可是我妹妹,不是瘟神,她生的孩子是我们宁家、也是我宁绣绣的血亲,是喜事,是福气。怎么就会冲撞什么送子娘娘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静,却也更显力量:
“至于封家穷,那更不是嫌弃自己妹妹的理由。正因为她知道娘家条件不好,我这做姐姐的才更应该去看看,能帮衬一点是一点,让她坐月子能舒心些。这才是亲人该做的事。”
费家嫂子被宁绣绣这番前所未条理清晰的反驳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张着嘴:
“你……我这不是为你好……”
“你若是真为我好,”宁绣绣轻轻打断她,眼神澄澈:
“就该盼着我们姐妹和睦,家族兴旺,而不是用这些没由头的忌讳,拦着我不去尽姐妹之情。”
说完,她不再看费家嫂子难看的脸色,拿起准备好的东西,语气平静却不容更改:
“我去去就回。”
然后,她挺直了脊背,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违背费家嫂子的意愿。
她脚步坚定地走出了房门,朝着妹妹家的方向走去。
留下费家嫂子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只能悻悻地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
“这丫头,真是犟。”
封家小院里,宁可可正半倚在炕上,身体还虚弱着。
她看着身旁酣睡的儿子,脸上尽是初为人母的温柔与满足。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甜味。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的声音:
“可可在家吗?”
是大姐宁绣绣。
宁可可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她连忙朝外屋的方向喊道,因为急切还轻轻咳嗽了两声。
门帘被掀开,宁绣绣提着一个篮子,快步走了进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炕上脸色苍白却笑容灿烂的妹妹,以及那个襁褓中婴儿时。
一路上的些许忐忑和与费家嫂子争执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心里一下子,被浓浓的亲情和喜悦填满了。
“可可。”宁绣绣几步走到炕边,放下篮子。
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紧紧握住妹妹伸过来的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怎么样?还疼不疼?吓死姐姐了。”
她上下打量着妹妹,眼里满是心疼。
“姐,我没事,好着呢。”宁可可笑着摇头,反手握紧姐姐的手:
“快看看你外甥,爹给取名叫家明,封家明。”
宁绣绣这才把目光完全投向那个小襁褓。
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近乎屏息地看着那张沉睡的小脸,眼神柔软得能滴出水来。
“真好看……”她轻声赞叹。
忍不住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孩子软乎乎的脸颊,脸上露出了笑容:
“眉眼像你,鼻子嘴巴倒有点像大脚妹夫。真好……真好……”
看着健康可爱的孩子和气色还算不错的妹妹,宁绣绣一直微微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你看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宁可可看着姐姐带来的满满一篮子鸡蛋、红糖和细软布料,嗔怪道,心里却暖融融的。
“你坐月子,最需要补身子了。这都是我攒下的,放心吃。”
宁绣绣笑着,姐妹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贴心话。
阳光洒在姐妹俩和新生儿身上,构成了一幅无比温馨动人的画面。
这一刻,世俗的纷扰和隔阂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血脉相连的深情与温暖。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宁可可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忽然想起一事。
她便压低了声音,将当初如何用“孩子姓宁”为条件从父亲手里“骗”来六亩地盖新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宁绣绣。
宁绣绣起初听得眼睛发亮,觉得妹妹真是胆大包天,竟能从父亲那铁公鸡手里抠出六亩好地。
听到最后,她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可可。”她握住妹妹的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这事做得太冲动了。”
宁可可一愣:“姐,当时那不是没办法嘛,不这样爹根本不肯给地。”
“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好,想给孩子个好环境。”
宁绣绣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忧虑:
“可你想想,爹是什么人?他精明了一辈子,能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是被得了外孙的喜悦冲昏了头,又被你画的‘宁家继承人’的大饼给唬住了,才一时高兴把地给了你。”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人听去:
“等这阵高兴劲儿过去了,等他冷静下来,尤其是等家明百岁宴,或者再大点,他见孩子还叫封家明。”
“上学册、上族谱都没改姓的迹象,他能善罢甘休吗?他到时候肯定觉得是被你耍了,是被封家骗了。”
宁绣绣越想越觉得后怕:
“以爹那个脾气和性子,到时候非得闹翻天不可。他肯定觉得人财两空,地没了,孙子也没跟着姓宁。”
“他绝对会来闹的,而且会闹得比上次更凶。到时候,你怎么办?封家怎么办?家明还这么小……”
她看着妹妹渐渐收敛笑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
“可可,这事儿,你当初就该跟爹咬死了不松口,或者想别的法子。这‘缓兵之计’风险太大了。”
“爹那个人,最恨别人算计他,尤其是这种事关香火传承的大事,你这简直是捅了个马蜂窝啊。”
房间里温馨的气氛稍稍凝滞,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宁可可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姐,你说得对。我当时,确实是急了点,光想着先把地拿到手,可现在地契已经改了,房子也盖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话虽这么说,但姐妹俩心里都明白,宁学祥那道坎,绝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一场因姓氏而起的风波,或许只是在酝酿,等待着某个时机再次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