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二十三章:地是我去要的

宁可可揣着那张还带着墨香和宁学祥手温的地契,踏着夜色回到了封家小院。
院子里,封二正坐立不安地抽着旱烟,烟锅明明灭灭,映着他焦虑又期盼的脸。
封王氏则在厨房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朝院门外张望。
封大脚虽然知道妻子的计划,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毕竟对手是他那位精明刻薄的老丈人。
听到院门响动,三人几乎同时抬起头。
封王氏最先迎上去:
“可可,回来了?咋样?你爹他没……”
宁可可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缓缓展开,递到了封二面前。
封二下意识地接过,眯着昏花的老眼,凑到油灯下仔细辨认。
当他看清那上面确实是宁家地契的格式,标注着足足六亩上好水田的位置,末尾还有宁学祥鲜红的私印和宁可可的名字时。
他夹着旱烟的手指猛地一抖,烟杆“啪嗒”掉在地上。
“这……这……”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瞪得溜圆,反复看着那地契。
又抬头看看一脸平静的宁可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要来了?六亩?还是村东头那片最好的水浇地。”
封王氏也挤过来看,她虽不识字,但那红印章和地契的样式她是认得的,顿时激动得一把抓住宁可可的胳膊,声音都带了哭腔:
“哎呦我的老天爷,可可,你真从你爹手里把这金疙瘩刨出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由不得他们不震惊。
宁学祥爱地如命、吝啬抠门在附近几个村子都是出了名的。
从他手里抠出六亩好地,简直比从铁公鸡身上拔下金羽毛还难。
封大脚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地契,也是激动得心脏砰砰直跳。
宁可可看着公婆二人震惊狂喜的模样,笑了笑,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爹,娘,地契在这了,白纸黑字,做不得假。这下你们总该信了吧?”
“信!信!”
封二连连点头,双手颤抖地摩挲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
仿佛那是无价的圣旨,脸上笑得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刚才的焦虑忐忑一扫而空。
“我儿媳妇有本事,太有本事了!宁老财……不,亲家公这次可是出了大血了,哈哈哈~”
封王氏更是喜极而泣,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
“太好了,能盖新房了,我孙子能有敞亮屋子住了。可可,你真是我们老封家的大功臣,大福星。”
小小的院落里,顿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欣鼓舞所笼罩。
昏暗的油灯似乎都变得格外明亮,映照着三张充满希望和喜悦的脸。
过了几天,宁可可那六亩好地里果然热闹起来。
封二精神抖擞,俨然一副大总管的派头,指挥着请来的几个泥瓦匠丈量土地、开挖地基,张罗着买青砖、进木料,忙得不亦乐乎。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石灰的气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工匠们的吆喝声传出老远,引得过路的村民纷纷驻足观望,眼中满是羡慕。
正忙活着,地头小路上晃晃悠悠走来一个人影,背着手,踱着方步,正是宁学祥。
他显然是特意路过,来看看他那六亩宝贝地。
封二一抬眼瞧见,虽然心里对这位亲家公还是有点发怵。
但想到如今是给自己孙子盖房,底气也足了些,脸上堆起笑容迎了上去:
“哎呦,亲家公,您怎么有空过来了?瞅瞅,这地基刚挖开,正忙活着呢。”
宁学祥停下脚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初具雏形的地基和忙碌的工匠。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刻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哼,动作倒挺快。没想到啊没想到,封二你这小眼眯子的,抠抠搜搜一辈子,临了临了,倒舍得掏出棺材本盖这么大房子了?”
封二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但想着地毕竟是人家给的,还是陪着笑脸:
“看您说的,这还不是托您的福,给了这块宝地嘛,不然我哪盖得起?”
宁学祥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得意又矜持的笑容,摆摆手。
他故意提高了声调,仿佛是说给旁边干活的工匠们听:
“谢我?用不着,我这地,可不是给你封二盖养老院的。”
他顿了顿,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和优越感,一字一句地强调:
“我这地,是给我未来大外孙的,是给我可可的种盖个像样的窝,让你也跟着沾点光,你别搞错了主次。”
封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里有点不舒服。
但想着反正房子盖起来自家人住,便顺着话头点头:
“是是是,给孩子的,给孩子的都一样。”
宁学祥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心情更好了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封二啊,你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大脚那孩子,别看闷声不响的,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轻重。”
封二一愣,没明白怎么突然夸起自己儿子来了,下意识接口:
“啊?大脚他咋了?”
宁学祥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得意洋洋,仿佛宣布一个天大的恩赐:
“他答应得爽快啊,同意以后可可生下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跟我宁家的姓,继承我宁家的香火。”
“就冲他这份明白事理、知道好歹,俺这六亩地,给得值,哈哈哈~”
他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直直劈在封二头顶。
“什么?姓宁?!”
封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他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最不可能的事情。
他猛地抓住宁学祥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尖厉地吼道:
“你放屁,大眼泡子,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封家的种,凭什么姓宁?!”
“大脚他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混账事,你休想骗我!”
宁学祥被他抓得生疼,又听他竟敢骂自己,顿时勃然大怒,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好你个封二。敢跟老子动手?我骗你,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给我宁家外孙的地,给可可的地,跟你们姓封的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亲口答应的事,由得你反悔?做梦!我呸!”
“呸!你放你娘的狗臭屁!”
封二气得浑身发抖,积压多年的怨气和此刻的巨大羞辱一起爆发出来:
“宁学祥,你个老不要脸的东西,算计到我老封家头上了,拿几亩破地就想买我封家的长孙?”
“你休想你我告诉你,没门!只要我封二还有一口气在,这孩子就必须姓封!”
“破地?你说那是破地?有本事你别要啊!”
宁学祥也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封家有什么?穷得叮当响,要不是我闺女,你们一家子还在土里刨食呢,跟我宁姓是抬举你们,是你们祖坟冒青烟。”
“我呸,谁稀罕你的抬举,这是我封家的根,绝不了后。”封二跳着脚骂。
“根?烂草根吧,跟着你们姓封有什么好?喝西北风吗?姓宁将来能继承我宁家的家业。”宁学祥毫不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老头子,一个觉得对方无耻狡诈骗孙子,一个觉得对方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
就在这刚刚动工的工地上,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起来,唾沫星子横飞。
什么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吵得不可开交,把旁边干活的泥瓦匠都看傻了,手里的活计全停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刚还充满希望的工地,瞬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关于姓氏传承的暴风雨所笼罩。
封大脚正在另一块地里弯腰锄草,干得满头大汗,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新房盖起来后的光景。
忽然,远远看见封四像被狗撵了一样,慌里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喊:
“大脚!不好了,快回家!”
封大脚心里“咯噔”一下,直起腰:
“四叔?咋了?出啥事了?”
封四跑到近前,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脸色煞白,急声道:
“快回去吧,你爹在新地基那儿跟宁老爷吵起来了,吵得天翻地覆。”
“宁老爷说你们答应以后生的孩子姓宁,你爹一听就炸了,现在工地也停了,你爹正骂骂咧咧往家走呢,嚷嚷着地不要了,要把工人都撵走,你快回去看看吧!”
封大脚一听,脑袋“嗡”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
他扔下锄头,也顾不上跟封四多说,拔腿就往家跑,心里乱成一团麻。
刚跑到院门口,就看见几个泥瓦匠扛着工具,摇着头一脸晦气地从院里出来,嘴里还嘟囔着:
“这叫什么事儿……说干就干,说散就散……”
“老封家这闹得哪一出……”
封大脚心沉到了谷底,冲进院子,只见封二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脸红得发紫,胸口剧烈起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欺人太甚!大眼泡子,你个断子绝孙的老王八蛋,算计到老子头上了!”
“还有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孬种,软骨头!”
“爹!”封大脚喘着气喊了一声。
封二猛地回头,看到封大脚,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怒火。
他几步冲上前,根本不容分说,扬起粗糙厚重的手掌,用尽了全身力气。
“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封大脚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打得封大脚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
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爹,你……”封大脚捂着脸,又惊又委屈。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种卖祖求荣的儿子!”
封二指着他,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封大脚,你个孬种,软蛋!王八羔子!”
“你居然敢……你居然敢答应宁老财,让我封家的长孙跟他姓宁,你脑子里装的是粪吗?”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喷了封大脚一脸:
“那是我的孙子,是你封大脚的种!是我们老封家传宗接代的根,你倒好,为了几亩破地,为了巴结你老丈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连祖宗的姓都能卖了?你还是不是个人?有没有一点骨气!”
“爹!不是……你听我解释……”
封大脚试图辩解,声音带着哭腔。
“解释个屁!”封二根本听不进去,暴怒地打断他,眼圈也因为愤怒和失望而红了: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在老子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在你老丈人面前倒会点头哈腰当孝子贤孙!”
“你点头的时候想过你爹我吗?想过列祖列宗吗?你这跟把自家祠堂卖了有什么两样?无耻!可耻!”
封二的骂声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封大脚的心上。
他捂着脸,低着头,父亲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和隐忧。
让他无地自容,哑口无言,只能承受着这滔天的怒火和巨大的失望。
院子里,只剩下封二粗重的喘息和怒骂声。
屋内的宁可可和封王氏早已被惊动。
封王氏吓得脸色发白,搓着围裙不知如何是好。
宁可可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父亲宁学祥那张嘴,果然没把住门。
她深吸一口气,对慌乱的婆婆低声道:
“娘,别怕,没事,我去说。”
说完,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面色平静地快步走出屋子,封王氏也赶紧跟在她身后。
一进院子,就看到封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封大脚骂得唾沫横飞。
而封大脚则捂着脸,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爹,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宁可可立刻上前,挡在了封大脚身前,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气势。
封二正在气头上,见宁可可出来,更是火冒三丈,矛头瞬间转向她:
“好好说?我跟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有什么好说的!宁可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撺掇大脚答应那种混账事的?我就知道,你爹没安好心,你也是个……”
“爹!”宁可可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这事儿,跟大脚哥没关系。您错怪他了解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地,是我去要的。孩子跟我姓宁这话,也是我跟我爹说的。大脚哥他事先根本不知情,我为了跟我爹要地,说是跟大脚哥一起商量的。”
她这话一出,封二愣住了。
封大脚也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妻子。封王氏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宁可可看着封二,眼神坦诚,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我是跟我爹说了,以后孩子姓宁。但您想想,我爹那人,把地看得比命还重,不给他点实实在在的甜头,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掏出六亩最好的水浇地给我们盖房子?”
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务实甚至有点狡黠的分析:
“我那不过是缓兵之计,是骗他先把地契拿到手的权宜之计,您想啊,当时那种情况,空口白牙,他凭什么信我,凭什么给地,我不得给他画个大饼,喂颗定心丸。”
封二的怒气似乎被这番说辞稍稍压下去一点,但依旧梗着脖子:
“缓兵之计?说得好听,这种事儿能随便骗吗?那是祖宗香火!”
“怎么不能?”宁可可反问,语气极其冷静:
“爹,您仔细想想,我当时答应他,可曾白纸黑字立下字据?可曾请了中人来公证?什么都没有,就我空口一句话。”
“他宁学祥能空口一句话骗走我六亩地吗?不能吧?那同理,等我孩子真落地了,我抱着大胖小子,说不认账,他还能把孩子抢去硬改姓不成?”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我来个死不承认,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大不了把那六亩地还给他,咱们也不亏。”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清晰,充满了市井的智慧和一种近乎无赖的底气,却偏偏又很有道理。
“不亏?我那六亩地凭什么还给他,现在地契上写的是你,又不是他大眼泡子。”
封二被这番“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将信将疑的思索所取代。
他看看一脸笃定的儿媳妇,又看看旁边明显松了口气的儿子,心里的火气像是被戳了个洞,慢慢泄了下去。
宁可可趁热打铁,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安抚:
“爹,我知道您在意什么。您放心,孩子的姓氏是大事,我怎么会不跟您和大脚哥商量就真定了?当时那不是情况紧急嘛。”
“先用地把孩子将来的好环境骗到手再说,至于姓什么,等孩子生下来,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慢慢商量。”
封二喘着粗气:
“商量?你还想商量个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这孩子必须姓封!”
“对,不商量,不论男女,都姓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