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二十章:这世道真的变了

解决了封四的事情,宁可可心里却并未真正轻松。
她知道,封四的背叛看似是个例。
其根源却深埋在宁家村、乃至这整个世道最尖锐的矛盾里:土地。
不解决这个痼疾,今天出一个封四,明天就可能出第二个、第三个。
她没有耽搁,再次回到了宁府。
宁学祥正因为女儿之前,当着众人的面把祸水引到他收地上而憋着一肚子火。
见她进来,脸色很不好看,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宁可可没在意他的态度,开门见山:“爹,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
“哼,我可不敢生你的气。”宁学祥语带讥讽。
“爹,我不是来跟您吵架的,是来救您,也是来救宁家的。”
宁可可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宁学祥闻言,疑惑地转过头看她:
“救我?你什么意思?”
“爹,您还没看明白吗?封四为什么拼命?乡亲们为什么一听是地的事,眼神就变了?”
宁可可直视着父亲:
“地,是农民的命,也是悬在咱们地主头上的一把刀。您今天能收封四的地,明天就能收别人的,大家表面上怕您,心里能不恨?”
“这次是封四引来了土匪,下次呢?万一引来的是更厉害的,比如……农会呢?”
“农会?”宁学祥眉头紧锁。
这个词他最近隐隐约约听到过,据说是一些地方穷棒子联合起来跟地主闹事的组织。
“对,农会。”宁可可加重了语气:
“我刚得到消息,前两天,隔壁庄子那个外号‘潘小鬼’的地主,您知道吧?就被农会带人围了!”
“成千上万的农民,举着旗子,喊着口号,批判他盘剥过重、逼租夺地!最后怎么样?”
“潘小鬼被斗得灰头土脸,差点连宅子都保不住,最后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签字画押,把他家所有的地都改成了‘永佃’,才算勉强过关。”
宁学祥听得脸色渐渐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茶杯,杯里的水微微晃动。
潘小鬼的下场他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这么惨烈。
宁可可趁热打铁:
“爹,这世道真的变了。不再是咱们关起门来就能随意拿捏佃户的时候了。”
“枪杆子能打土匪,可能打光所有没地种的农民吗?往后,这天下恐怕得围着种地的人转了,咱们得早做打算。”
“那……那你说怎么办?”
宁学祥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被女儿描绘的场景吓到了。
“主动变,总比被动挨打强。”
宁可可斩钉截铁!
“您现在就以宁家的名义,主动对所有租种咱家地的佃户宣布:从今往后,所有的租地,一律改为‘永佃权’。”
“永佃权?”宁学祥一愣,“那……那地还是不是我的了?”
“地契还是您的,地的主权名义上还是宁家的。”
宁可可解释道:
“但‘永佃权’意味着,只要佃户不主动退租、不拖欠您规定的合理租子,他就永远有地种!”
“您不能再随意抽地、夺地、涨租。这样一来,佃户们吃了定心丸,有了长远指望,谁还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跟着土匪或者农会闹事?”
“他们只会念您的好,死心塌地给您种地交租,您损失了什么,损失的只是随意夺地、盘剥他们的权力,换来的却是宁家真正的安稳和名声。”
她看着父亲闪烁不定的眼神,最后说道:
“爹,这是大势所趋。现在咱们主动让一步,是积德,也是自保。”
“等哪天刀真的架到脖子上了,再想让,可就晚了,那时候,恐怕就不是永佃能解决的了。”
宁学祥坐在太师椅上,久久不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看女儿冷静而笃定的脸,想想潘小鬼的下场。
再想想今天村民看向封四时那同病相怜的眼神,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许久,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就……就按你说的办吧。”
宁可可雷厉风行,既然说服了父亲,便一刻也不拖延。
第二天就在宁府门前的空场上摆开了桌子,让福伯抱来了厚厚一摞地契账簿。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所有租种宁家土地的佃户都将信将疑地聚拢过来。
大家脸上交织着期盼、忐忑和不敢相信的神情。
宁可可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庞。
她没有多废话,声音清晰而有力,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乡亲们,安静!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有一件关乎各家各户饭碗的大事要宣布,也要办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她。
“经我父亲,宁学祥点头同意,”
她特意强调了父亲的同意,以示名正言顺:
“从今日起,所有租种我们宁家土地的人,只要你自己还想种,只要你不故意拖欠该交的租子,你租的那块地,就可以永远种下去!”
“我们宁家,绝不会再随意抽地、夺地、涨租,这就是‘永佃权’。今天,就在这儿,当场给你们换契据,白纸黑字,摁上手印,天地为证!”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
“真的?永佃?老天爷啊!这是真的吗?”
“三小姐!您……您没说笑吧?这地……真能永远给俺们种了?”
“苍天有眼啊!宁三小姐真是活菩萨啊!”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佃户。
许多人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眶迅速泛红,甚至有年纪大的老人当场就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泪。
“排队,一个个来,核对旧契,领取新契!”
宁可可大声维持着秩序,亲自坐到桌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式契据。
佃户们争先恐后,却又秩序井然地排起长队。
一个个颤抖着手递上旧地契,又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新契纸。
在宁可可指定的地方,庄重地按下鲜红的手印。
每办好一户,那家人必定是千恩万谢,对着宁可可和宁府的大门不住地作揖鞠躬,感激涕零的话说了一箩筐:
“谢谢三小姐,谢谢宁老爷,您可是救了我们全家啊!”
“有了这永佃权,俺们就能安心刨食,好好给孩子攒点家底了!”
“三小姐,您真是女中豪杰,心善又有本事,咱们天牛庙村村有您,是天大的福气!”
“往后宁家有什么事,您只管招呼,俺们绝无二话!”
赞扬声、感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宁可可坐在桌前,有条不紊地办理着,听着这些最朴素的感谢,看着一张张发自真心笑逐颜开的脸。
她忙碌之余,心里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踏实感。
她知道,这一步走对了。
这不仅暂时化解了尖锐的矛盾。
更重要的是,她真正为这片土地上最苦难深重的人们,撬开了一丝生存和发展的曙光。
也为宁家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找到了一条相对稳妥的出路。
人心,在这一刻,真正开始凝聚起来。
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宁府门前的场院。
佃户们拿着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永佃契据,个个喜形于色。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反复摩挲着那轻薄的纸张,仿佛那是无价的珍宝,讨论着往后的好光景。
在这片几乎沸腾的喜悦边缘,一个瑟缩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封四佝偻着背,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后面,不敢靠近。
他脸上还带着昨日留下的淤青,眼神躲闪,充满了自卑、愧疚和一种深深的渴望。
他看着别人手里那张能决定命运的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满是羡慕,却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得到这份恩典。
宁可可忙碌间隙,抬眼扫视了一圈,目光轻易就捕捉到了那个躲在人群后与周围欢庆气氛格格不入的可怜身影。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没有犹豫,直接扬声道:“封四叔!”
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到封四耳朵里。
封四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宁可可的方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封四叔,你过来。”
宁可可朝他招了招手,语气平静,没有责备,也没有特别的热情,就像叫一个普通的佃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封四身上。
场院安静了一瞬,各种复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有鄙夷,有愤怒。
但更多的,是看在那对可怜母子份上的沉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封四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在周围人的注视下,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极其艰难地挪到了桌子前。
他头垂得极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家的地,虽然之前收回来了,但地契还在这里。”
宁可可翻找出属于封四家那四亩地的旧契,语气如常:
“永佃权,也一样给你办。规矩和别人一样,好好种地,按时交租,这地就永远是你种。”
说着,她拿出一张新的永佃契据,提笔蘸墨,开始填写。
封四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宁可可握笔的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三小姐,我……”
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块滚烫的石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以为自己是来见证别人的喜悦,是来承受唾弃和嘲笑的,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份。
宁可可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写完最后一行字,然后拿起契据,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到他面前:
“摁个手印吧。”
封四颤抖着伸出那双粗糙肮脏的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又擦,才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张纸。
他看得懂的字不多,但“永佃”那两个大字和他一家人的名字,他认得。
巨大的悔恨、感激、羞愧和重获新生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
这个曾经窝囊、自私、又蠢又坏的男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抱着那张契据嚎啕大哭。
“三小姐,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啊。我对不起您,对不起乡亲们……”
“谢谢您还肯给我活路……给我娃活路……”
他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那哭声里不再是绝望,而是洗刷罪孽后的宣泄和发誓重整旗鼓的决心。
宁可可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起来吧。记住这地是怎么失而复得的。往后,活出个人样来,比什么都强。”
周围的人群看着这一幕,许多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宁可可刚处理完永佃权的事情,身心俱疲却带着一丝欣慰回到封家那简陋的小院。
还没等她喘口气,封大脚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些局促和意外,压低声音道:
“可可,绣绣……你大姐来了,在屋里呢。”
宁可可闻言一愣,大姐?
她怎么突然来了?
她赶紧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头发,快步走进屋里。
只见宁绣绣正站在屋子中央,一双美目环视着这间家徒四壁、除了基本生活用具几乎空无一物的土坯房。
她眉头紧紧蹙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心疼和难过。
她身上穿着虽然素净但料子细软的衣裙,与这昏暗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听到脚步声,宁绣绣转过头来,看到走进来的宁可可。
当她的目光落在妹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脸上时,鼻子一酸。
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忍了半天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可可……”她上前一步,抓住宁可可的手,声音哽咽得厉害:
“你……你就住这样的地方?吃这样的苦?姐……姐还以为……”
她以为妹妹就算嫁得清贫,以她的本事和宁家的暗中接济,总不至于太差。
可眼前这景象,远比她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十倍。
她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这个从小也算娇生惯养、如今更是本事通天的妹妹,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
宁可可看着姐姐真心实意为自己落泪的模样,心里也是一暖。
她反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炕沿坐下,笑着安慰道:
“姐,你看你,哭什么?这不好好的吗?房子是破了点,但能遮风挡雨。”
“日子是苦了点,但心里踏实。大脚哥对我好,婆婆也和善,这就够了。钱财都是身外物。”
宁绣绣用帕子擦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心疼:
“你这傻丫头,就是嘴硬,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两姐妹说了会儿体己话,宁绣绣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这才说明来意,脸上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其实,今天来,一是实在惦记你,想来看看。二来,也是我嫂子催着我来的。”
“她听说爹给所有佃户都办了永佃,心里不踏实,又拉不下脸来直接问,非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这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地还是不是我们宁家的了?这往后……”
宁可可了然。
费家嫂子精明,生怕这永佃权动了宁家的根本,影响到她未来的依靠。
她耐心地给姐姐解释,将之前对父亲说的那番利害关系又仔细说了一遍。
着重强调了“地权仍在,永佃保稳”的核心,以及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农会风潮的未雨绸缪。
宁绣绣虽然不懂外面的大势,但她是个聪明人,仔细听着,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和妹妹的深谋远虑。
她松了口气,点头道:
“原来是这样,你考虑得周全。这么一说,确实是好事,安稳最重要。我回去就跟嫂子说清楚,让她也别瞎琢磨了。”
正事说完,姐妹俩之间的气氛更加融洽。
她们难得地坐在一起,像未出嫁时那样说了许多贴心话。
宁绣绣问了问青旗会练兵和打土匪的惊险,听得心惊肉跳。
宁可可也问了问姐姐在费家的生活,费文典对她如何,嫂子有没有再为难她。
宁绣绣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只说文典待她极好,知冷知热,婆婆嫂子有时唠叨。
她看着妹妹在这般清苦环境中依旧眼神明亮、斗志昂扬的模样,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骄傲。
直到日头偏西,宁绣绣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
临走前又偷偷塞给宁可可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她攒下的体己钱和一些精致的点心,反复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送走了姐姐,宁可可握着那还带着姐姐体温的小布包,看着远处天际的晚霞,心中一片宁静。
亲情和事业,都在一点点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乱世中的一点温暖和盼头,显得格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