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十四章:防患于未然

晨光熹微,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衬得村口的土路更加冷清。
宁可可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裳,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看不出半点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闲适。
她脚步生风,径直朝着村中那处挂着破旧“青旗会”木牌的院落走去。
院子门没关,宁可金正蹲在院里,愁眉苦脸地对着一个缺了口的磨盘发愣。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一见是宁可可,惊得差点跳起来。
“可可?”宁可金慌忙站起身,快步迎上来,压低了声音,眼睛不住地往她身后瞟:
“你…你咋来了?这才第二天!封大脚要是见新媳妇跑了,还不得拎着锄头打上门来讨要,这可咋说理去。”
宁可可瞥了他一眼,神色平静,仿佛他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
“大哥,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昨天的土匪是打跑了,可他们敢光天化日下来劫迎亲的队伍,就说明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这次吃了亏,下次呢?下下次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土匪只会越来越猖獗,觉得咱们是好捏的柿子。”
宁可金被她一连串的话问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可咱们青旗会就这么几号人,真来了大股的土匪,也…也顶不住啊!”
“所以不能光靠你们几个!”
宁可可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会员:
“青旗会既然叫了这个名,担了保家护院的责,那就不能只护着会里这几间破屋子。要护,就得护住整个天牛庙村。”
“咋护?”宁可金被她的话激得心里一热,但更多的还是茫然。
“练!”宁可可斩钉截铁:
“你立刻以青旗会的名义,去召集村里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还能动弹,全都给我叫来!”
“从今天起,我亲自操练他们!不敢说个个成为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至少要把胆子练壮,把胳膊练硬,要让他们听得懂号令,扛得起枪,挥得动刀!”
“下次土匪再来,迎接他们的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炮弹,是全村的刀枪!非得让他们彻底记住这个教训,再不敢踏进宁家村半步!”
宁可金听得眼睛发亮,仿佛已经看到村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操练的景象,这主意确实提气。
但现实的冷水立刻浇了下来,他搓着手,面露难色:
“可可,这法子好是好,可是…人多嘴就多啊。”
“咱青旗会本就穷得叮当响,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来的粮食养这么多壮劳力?”
“练武最耗体力,没粮食,谁肯来?来了也站不稳啊!”
宁可可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淡然。
“粮食的问题,我来解决。”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只管去放话招人,把声势造起来,告诉乡亲们,来了青旗会,别的不敢说,吃饱肚子、拿起家伙保卫家园,还有饷银可以拿,剩下的交给我。”
宁可金看着自家妹妹那双沉静的眼睛,心里那点疑虑瞬间被压了下去。
他一拍大腿,咬牙道:
“成!就听你的!我这就去敲锣,咱天牛庙村,是得硬气起来了!”
说完,他转身就风风火火地朝外跑去,仿佛已经看到了青旗会人强马壮、威震八方的未来。
宁可可独自站在院子里,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乱世之中,唯有自强,方能生存。
离开了喧闹起来的青旗会,宁可可脚步顿了顿,略一思忖,转向朝着村中那片最气派的青砖瓦房走去。
宁府。
她心里有些打鼓,昨日出嫁,虽说是形势所迫,自己动用系统武力解决了土匪。
但终究是搅了婚礼,没按规矩在封家待着。
反而一大早跑出来张罗练兵,父亲宁学祥那古板好面子的性子,怕是还在气头上。
她做好了挨训甚至吃闭门羹的准备,深吸一口气,才抬脚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没想到,刚进院子,就听见正堂里传来宁学祥难得爽朗的笑声。
他正端着茶杯,跟福伯说着什么,眉眼间竟是掩不住的得意。
一抬眼看见宁可可,宁学祥非但没拉下脸,反而立刻招手。
“可可,回来得正好,快过来!”
宁学祥的声音都透着轻快:
“你是没瞧见,刚才好几个老伙计过来,个个都夸我宁学祥养了个好闺女,说你是花木兰转世,穆桂英投胎,是咱们宁家村的巾帼英雄!”
“哈哈哈,真给我长脸~大大地长脸了!”
宁可可微微一怔,倒是没料到是这番光景。
她走到近前,神色依旧平静,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夸奖而露出多少喜色。
“爹,您过奖了。我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做了任何一个村里人该做的事。”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
“村子是大家的根,谁也不想看着它被土匪祸害。昨天是侥幸,碰上的只是小股探路的土匪,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她话锋一转,神色凝重起来:“但这事,绝不算完。”
“他们吃了这么大亏,迟早会纠集更多人马来报复。到那时候,若我们还像昨天一样毫无准备,只怕整个村子都要遭殃。那后果,爹您应该想得到。”
宁学祥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捻着胡须,眉头微微皱起。
女儿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刚刚被虚荣填满的脑子。
土匪的凶残,他是知道的。
宁可可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缓缓道,话语像是无意,却又句句指向关键:
“保家护园,不能只靠运气,得靠实打实的力量。青旗会那几个人,不够看。”
“我和大哥商量了,得把村里十五岁以上的男丁都组织起来,统一操练,人人皆兵,这样才能有点底气。”
“这是正理。”宁学祥点头表示赞同,“是该如此。”
“可是爹,”宁可可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这人一多,花销就大了。”
“练武是力气活,肚子里没食,谁有精神扛枪挥刀?枪要修,刀要磨,就算削点木棍当兵器,也得要材料功夫。”
“青旗会家底薄,大哥正为这事愁得团团转。说到底,这村子是大家的村子,安危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但眼下这启动的银钱、粮食……”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用一种“您也明白”的眼神看着宁学祥。
话里话外没一个“要”字,却字字句句都在点明:
要练兵保村,就得花钱,而这钱,您这宁家村的头面人物、我亲爹,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宁学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刚才的得意劲儿彻底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痛的表情。
他当然听懂了女儿的弦外之音。
夸闺女是好听,可真要从自己兜里往外掏真金白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宁可可看着父亲那副肉痛又纠结的模样,心下明了。
她这个爹,最重脸面,也最抠钱袋。
硬要他一个人大出血,怕是难如登天,反而容易把事情弄僵。
她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为人着想的体贴:
“爹,您别为难。我来说这个事,也不是光指着您一个人掏腰包。这天牛庙村,是大家的天牛庙村,又不是我们宁家一姓的。”
“村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也不止咱们一家,保境安民是大家共同的事,自然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谁也跑不了。”
这话让宁学祥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不是让他一个人扛,那还好说。
宁可可趁热打铁,既有宽慰,也暗含警示:
“再说,咱们现在底气也足了些。老牛岭那座山雕,就昨天来劫道的那股土匪的头子。”
“他被我那几炮吓破了胆,就乖乖派人来递了降表,现在名义上也算归附我们青旗会了。”
她略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战绩是实实在在的,最能唬人。
紧接着,她的神色又凝重起来,话里的温度降了下去:
“可爹,您想想,这方圆百里,山坳林立,土匪绺子可不止他老牛岭一股!”
“座山雕是怂了,可要是再来个‘穿山甲’、‘滚地龙’,势力更大,人马更多,心更狠手更辣的,咱们怎么办?”
“就靠现在这点刚刚归顺、心思还不定的人手?能顶得住吗?”
她目光扫过宁府堂屋结实的房梁和堆放的粮袋,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紧迫:
“眼下这世道您也清楚,外面打仗,兵匪不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咱们守着这点家业,在那些杀红了眼的土匪眼里,就是一块肥肉!”
“现在不未雨绸缪,把篱笆扎牢,把乡亲们练出个样子来,等真到了刀架脖子上的时候,哭都找不着坟头!到时候,别说脸面,怕是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防患于未然,”宁可可看着父亲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钱粮,不是开销,是买咱们宁家村老少平安、买各家产业无恙的保命钱!现在舍不得,将来怕是十倍百倍地赔出去,都不够填那无底洞。”
她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给了宁学祥台阶,又画了饼,更描绘了可怕的未来。
宁学祥听着,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而是陷入了真正的沉思。
他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个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既陌生又厉害的女儿。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你说得对。这钱,不能省。罢了,我……我出五百斤粮食,再加五百块大洋!至于其他几家……”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我亲自去找他们说道说道!这宁家村,确实不能让我宁学祥一个人顶在前面!”
宁可可闻言,脸上那点故作严肃的神情瞬间冰消雪融。
她眉眼一弯,竟是难得地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
她往前凑了凑,亲昵地将头靠在了宁学祥那因为生气而有些僵硬的肩膀上,声音也软了下来:
“谢谢爹!就知道爹最明事理,最疼我们了!”
宁学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一愣,身子更僵了,心里那点因为出钱而生的抽痛倒是被冲散了些许。
但他嘴上还是硬邦邦的,习惯性地数落道:
“哼!少来这套,灌迷魂汤也没用,你这丫头,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心过,尤其是……尤其是跟封大脚那混账东西……”
提起这茬,宁学祥的火气又有点往上冒,声音也拔高了:
“做出那等…那等有辱家门的事情!把我老宁家的脸都丢尽了!要不是…要不是昨天你还算争气,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
靠在他肩头的宁可可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
“你笑什么?”宁学祥没好气地问。
宁可可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狡黠和如释重负:
“爹,我要是跟你说,当初我跟大脚哥,其实根本没睡到一块儿去,你信不信?”
“什么?”宁学祥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儿:
“你…你再说一遍?没…没那回事?那你们当初……”
“那不是怕您死活不同意嘛!”
宁可可撇撇嘴,语气带着点当初破釜沉舟的无奈:
“大脚哥人好,对我也真心,可他家那情况,我知道您肯定看不上。不用点非常手段,您能点头让我嫁给他?”
“只能先败坏一下自己的名声了,反正我宁可可的名声本来也就不怎么温良贤淑。”
她说得轻松,甚至有点小得意。
宁学祥整个人都呆住了,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恍然。
他猛地抓住宁可可的胳膊,急切地追问:
“真的?果真没成事?哎呀!你这死丫头,你吓死你爹了,你怎么不早说?太好了!”
他激动得差点语无伦次,眼睛里放出光来:
“既然如此!那…那这婚事不作数。对,不作数!”
“我这就去找封大脚那小子,我把粮食多给他些,再补他几块大洋,让他把我闺女还回来。”
“你回家来,爹保证不难为他,以后爹给你找个更好的婆家,咱就当没这回事。”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挽回颜面、拨乱反正的光明大道。
然而,宁可可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只是抿着嘴笑。
等他一股脑说完,才慢悠悠地,带着点戏谑又有点认命般的语气说道:
“爹,以前呢,的确是没事儿,千真万确。”
她顿了顿,欣赏了一下父亲脸上那充满希望的光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投下了最后一颗炸雷:
“可昨天,不是正经成亲了嘛。昨天晚上洞房花烛…您闺女可是真真切切地把他封大脚,变成您实实在在的女婿了。”
“这生米啊,昨晚上已经彻彻底底煮成熟饭了。”
“你……!”宁学祥脸上的希望和激动瞬间凝固。
像破碎的瓷器一样片片剥落,只剩下目瞪口呆和一种被彻底打败的颓然。
他指着宁可可,手指都在发抖,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猛地一甩袖子,重重地坐回椅子里,背过身去,再也不看宁可可一眼,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滚蛋!”
宁可可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知道这事算是彻底定了性,再也无反悔的可能。
她摸了摸鼻子,偷偷笑了笑,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