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十三章:是你媳妇啦

堂屋里,封王氏正絮絮叨叨地拉着宁可可的手,要给她打水擦脸,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宁可可却轻轻挣开了婆婆的手。
她脸上那点混不吝的神色收敛了不少,眼神也沉静下来。
她转身,重新走到院子里,走到了还僵在原地、脸色灰败、魂儿仿佛还没归位的封二面前。
院子里一片狼藉,如同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风暴。
封二佝偻着背,看着地上再次掉落的烟袋锅,仿佛那是什么命运的判词。
宁可可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封二,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子。
尽管她穿着破烂的嫁衣,顶着鸡窝似的头发,这礼节做得有些滑稽,但那神态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爹。”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刚才是可可不对,太混账了。”
封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
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这个刚刚还梗着脖子说自己“平了山头”的闯祸精嘴里说出来的。
宁可可继续道,语气诚恳:
“我知道,我这次是真的太鲁莽,太不顾后果。光想着去端土匪窝痛快,却没想过…”
“没想过会让封家、让大脚、让爹您这么难堪,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让您担心、生气,是可可的错。您骂得对。”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封二,眼神清亮:
“您别怪我,也别再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新媳妇不懂事,您…能原谅我这一回吗?”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姿态放得极低,全然没了之前的张扬和得意,只剩下真切的歉意。
封二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
胸口那股憋了许久的郁气,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轻轻戳了一个小孔。
嘶嘶地往外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骂?好像骂不出口了。
不骂?这老脸…又实在挂不住。
就在这时,宁可可转过身,朝还站在堂屋门口、神色复杂的封大脚招了招手。
封大脚看着自家媳妇儿那难得低眉顺眼的模样,又看看爹那副样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叹了口气,依言走了过去。
宁可可见他过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对着封二和闻声从堂屋走出来的封王氏,郑重其事地,双双跪了下去。
“爹,娘。”宁可可改了口,声音清晰而坚定:
“今日婚仪未完,是儿媳的过错。现在,我和大脚就在这里,给您二老磕头,补上这拜堂之礼。”
说着,她便拉着封大脚,一起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封大脚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心头那点残余的憋闷和无奈瞬间被一种酸胀的情绪取代。
他没有任何犹豫,跟着宁可可,结结实实地磕了下去。
“哎!这…这…”
封二彻底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想去扶,又觉得不合礼数,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面前跪得笔直的一对新人。
封王氏却是眼圈一红,刚才骂人的泼辣劲儿全没了,只剩下满满的激动和欣慰。
她赶紧上前两步,声音都有些哽咽:
“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这礼娘受了!受了!”
她着重看着宁可可:
“娘就知道,我家可可是最懂礼的好孩子,就是有本事!有担当!”
她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去搀扶宁可可和封大脚。
待两人起身,封王氏一手拉着一个,看看儿子,又尤其宝贝地看着儿媳妇,语重心长地对封大脚说:
“大脚啊,你听见没?你娶到这样的媳妇儿,是咱们老封家祖坟上冒青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才修来的福分!”
她用力捏了捏封大脚的胳膊,眼神严厉又带着嘱托:
“往后,你可得好生对待可可,疼她、敬她、护着她!要是敢让她受一丁点委屈,娘第一个不答应,听见没有?”
封大脚看着身边虽然狼狈却眼神明亮的妻子,再看看母亲殷切的目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应道:
“娘,您放心。我记下了。”
封王氏这才满意地笑了,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迭声道:
“好好好,这就对了!这才像话,都快进屋,今天也累了,赶紧休息。”
堂屋的门帘在封王氏絮絮叨叨的关切声和一阵碗碟轻碰的动静后,终于落了下来。
封大脚牵着宁可可的手,引着她穿过堂屋,走向属于他们的里间新房。
他的手很大,粗糙的掌心和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
此刻却握得很轻,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牵着的真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新房里点着红烛,烛光跳跃,将窗户上贴着的简陋红双喜字映得暖融融的。
陈设简单,一张新打的木床,铺着浆洗得硬挺、却明显是旧布改的红色床单。
一床半新的被子,一个掉了漆的木柜,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晒过木头的味道,混杂着宁可可身上带来的尘土和草叶气息。
刚才院外的疾风骤雨、婆婆泼辣护短的怒骂、还有自己那一身狼狈带来的躁动。
在这相对狭小静谧的空间里,忽然就沉淀了下来。
封大脚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宁可可。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刚硬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几分暖色。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儿,头发依旧乱糟糟,脸上泥印子还没擦干净。
嫁衣破破烂烂,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她独有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生机勃勃。
他看着,胸腔里那股被老娘骂得憋屈、又因她涉险而残留的后怕。
慢慢被另一种更汹涌、更不真实的情感取代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做梦般的恍惚:
“可可……”他唤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那里也沾了些许灰黑:
“我……我到现在,还跟做梦似的。”
宁可可抬眼看他,挑了挑眉,似乎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感慨。
封大脚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继续喃喃道:
“小时候,你穿着绸子裙,跟在宁老爷身后,从村里过,我就觉得,你像画儿里的仙女儿,好看得不像真的……隔着老远,我都不敢抬头看你。”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庄稼汉的憨气:
“从来没敢想过……真的……从来没敢想,能把你娶回家,就站在我眼前……”
宁可可听着他这笨拙又真挚的话,看着他黝黑脸上那抹不太明显的红晕,心里那点因为被训斥而残存的别扭忽然就散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毫不在意地用依旧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鼻尖,声音清脆:
“傻不傻呀你!”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什么仙女儿?你看哪个仙女儿像我这样,能打土匪,还能滚得一身泥猴似的?”
她反手握住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捏了捏,感受着那坚实的老茧和温热:
“我不是仙女儿,封大脚。我是宁可可,是……是你媳妇儿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稍微慢了些,声音也低了些,带着一种明确的、属于此刻的认定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羞涩。
“媳妇儿……”封大脚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深了下去,像被烛火点燃的深潭。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沾着灰却依旧红润的唇,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她只是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看着他紧张得微微颤抖的睫毛。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汗味和一种独属于他的、让她安心的气息。
他的唇终于轻轻落在了她的唇上。
很轻,很烫,带着干燥的温热和一丝不容错辨的颤抖。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终于触碰到了渴望已久的神祇,带着无比的珍重和生怕亵渎的小心。
只是一个短暂的、一触即分的触碰。
封大脚很快抬起头,脸颊通红,眼神亮得吓人,又带着点做了错事般的心虚和期待,紧紧盯着她的反应。
宁可可的脸也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刚刚被触碰过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灼热的温度。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眼,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责怪。
反而水汪汪的,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光泽。
这一眼,看得封大脚心头狂跳,胆子也莫名大了几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傻笑了一下,然后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呀!”宁可可低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睡觉!”封大脚声音粗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抱着她大步走向那张铺着红色床单的木床:
“折腾一天了,你不累,我看着都累!”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沿,自己则有些手忙脚乱地脱掉沾了尘土的外衫和鞋子,吹熄了摇曳的红烛。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格外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圈进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依旧带着草屑的发顶。
天刚蒙蒙亮,带着点湿润的凉意,院角的老榆树上,几只雀儿啾啾喳喳,叫醒了封家小院。
宁可可起得早,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长发利落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抄起倚在墙根的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掂了掂,正要扛上肩往自家那块薄田去。
新媳妇头一天,总不能真闲着。
虽然昨日……咳,是闹腾了些,但地里的活儿可不等人。
她刚迈出门槛,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两个身影步履生风地从小路那头过来。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利落的青布衣裤,腰板挺得笔直,行走间自带一股寻常男人没有的飒爽劲儿。
正是青旗会的兄弟。
两人径直走到封家院门前,目光精准地落在扛着锄头的宁可可身上。
为首那个皮肤略黑、眉眼英气的,当即抱拳,声音清亮,毫不拖泥带水:
“小姐!”
这一声小姐,喊得宁可可肩头的锄头差点滑下来。
她嘴角抽了抽,还没应声,那兄弟已经继续朗声说道:
“会长吩咐了,说您昨日……辛苦了。”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地里的活儿,往后不必您亲自动手。俺们两人一班,轮流给您打理,保证误不了农时!”
话音刚落,旁边那个稍显文静些的兄弟也上前一步,补充道:
“会长说了,这是咱们会里自家的事,让您安心。”
宁可可愣住了,扛着锄头,一时没说话。
她倒是没想到她哥宁可金动作这么快,还这么体贴。
可有人比她反应快多了。
原本在屋檐下蹲着,正愁眉苦脸琢磨昨天那烂摊子、担忧往后日子艰难的封二。
一听这话,那双浑浊的老眼“噌”地一下就亮了!
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几步就蹿到了院门口,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
他搓着手,看看这两个一看就麻利能干的青旗会兄弟,又看看自家那儿媳妇,喜得原地小小地蹦跶了一下,连声道:
“哎呦呦!这怎么话说的,这怎么好意思,太客气了!太仁义了!”
他对着空气,仿佛宁可金就在眼前似的,不住地作揖:
“宁家少爷真是!真是……太周到了,替我们想的太周到了,哎呀呀,这……这真是帮了大忙了!”
“多谢多谢!多谢两位兄弟!也替我多谢宁家少爷!哎呦,宁家少爷真是没得说!”
宁可可把肩上的锄头换了个边,歪着头。
瞅着她这便宜公公那副捡了金元宝、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根子的样儿,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声音拉得长长的:
“爹?”
这一声“爹”叫得封二一个激灵,笑容僵在脸上,讪讪地转头看她。
宁可可慢悠悠地继续说道,眼神里满是调侃:
“您老人家这脸面,变得可比那六月的天儿还快呐,昨天不还说我让封家脸面掉地上,被十里八乡的唾沫星子踩成烂泥了?“
“怎么今儿个,这点农活就把您给收买啦?这脸面又自个儿从泥地里捡起来,贴回原处啦?”
封二被她一番话臊得老脸通红,搓着手,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
“咳咳……那个昨儿是昨儿,今天是今天,这宁家少爷也是好意,咱得领情……领情……”
那两位青旗会的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都绷着笑,赶紧低下头,假装没听见这场翁媳之间的机锋。
宁可可瞧着封二那窘迫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也不再为难他,顺手就把锄头塞到了其中一位兄弟手里,动作干脆利落:
“成!那就有劳两位兄弟,地里的草确实有点疯长,辛苦你们。”
“小姐放心!”两人接过锄头,抱拳应声,转身就朝着田地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有力。
封二眼看着两个免费壮劳力下了地,脸上那点窘迫立刻又被巨大的喜悦盖了过去。
他搓着手,望着她们的背影,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
“仁义啊……真是仁义……”
宁可可摇摇头,甩了甩空下来的手,瞧着天边渐渐染上的金红色,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